朔月之夜,黑云笼罩天际,连一丝星光都透不下来。

    肃杀的马蹄声惊飞林中栖鸟,百兽震惶,在一声声兽吼之下,是冲天而起的喊杀与火箭,铺天盖地的火光划破过深沉的夜空,仿若火雨流星坠落,瞬间屋瓦崩裂,火势蔓延。

    哭嚎声中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更多的人在大火中苦苦挣扎,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叫,浓烟滚滚,炼狱火海,半边夜空被染成恐怖的猩红血色。

    赤火连天,烧了一夜才渐渐熄灭。

    铁甲黑骑兵手持军刀穿梭在遍野焦土中,一边清点尸体数目,一边给还没断气的人补上一刀。

    “主上,一共两百零八具尸体,百里一族,无人生还。”手下来报。

    为首的黑衣人一脸漠然,冰冷道:“圣上密旨灭其全族,就是一个活口都不能留!确定没有漏网之鱼?”

    “清点过两遍,确认无误。”

    “启程回京。”

    此刻,在焦土之下深处的秘密地洞中,一个五岁小女孩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素净的袄子上污迹斑斑,头发凌乱,熏黑的小脸被眼泪冲出一道道泪痕,双目早已经哭肿,没有焦距地看着虚空。

    之前大火烧塌房梁,母亲将她死死护在身下,以血肉之躯硬撑到父亲赶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推出去后,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说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接着父亲带她来到密道深处,把她塞进那个从未启动过的地洞中,万般不舍又无比决绝地说道:“丫头,一定要活下去。”

    她紧紧拽着父亲衣领,哭得撕心裂肺,“不要走,父亲!求求你!不要扔下我一个,留下来吧!和我一起!父亲父亲!别走——啊!父亲!啊啊啊——”

    小手掐出鲜血,嗓子也叫哑了,依旧没有留住百里瑜。

    他最后亲了亲女儿额头,红着眼睛把她使劲往里一推,挥拳砸了机关栓,重逾千斤的巨石轰然落下,隔出了生与死的距离。

    刺目的火光、可怕的惨叫、绝望的呐喊都瞬间远去,同时离去的,还有她挚爱的亲人。

    为什么、为什么不留下来,为什么不和她一起逃走,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百里音盏喃喃自语,嗓子沙哑,哭肿的眼睛胀疼无比,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不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一心一意想着:父亲只是暂时离开,他一定会回来接自己的。

    然而哭累了醒来,依旧是这个地方,依旧只有自己一个人。

    嗓子眼火辣辣的疼,奋力拍打石门而血肉模糊的手心开始发炎,身上也软绵绵地没有力气,脑袋昏沉沉的。

    好难受,父亲怎么还不来接她回去。

    “娘亲,小……盏口好渴,想喝娘亲做的……百花露,你帮我劝……劝父亲,让他不要丢下我,小盏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冷……好冷啊,父亲——呜呜,小盏想你,想娘亲……想大伯、婶婶、想晴姐姐……”

    百里音盏神志不清地说着胡话,浑身滚烫,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觉得脸有些痒,还有什么东西在舔自己手心,火辣辣的刺疼,又有些滑腻的湿润,吃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面前正对着一个毛绒绒圆鼓鼓的……屁股。

    银白色的小尾巴左右摆着,甩她一脸毛。

    “咳咳——”

    百里音盏刚发出声音,那小东西就炸毛跳起,一下子蹦出很远,躲在暗处偷偷观察她。

    是只小狐狸?

    百里音盏没看清楚,艰难地坐起身,嘶哑地开口:“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果有外人在这儿,定然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

    古怪的发音不是因为声音沙哑导致,而是她说的并非人话,乃是一种古老的兽语。

    百里家族世代传承这项技能,为了不卷入尘世纷争,数百年来一直隐居在涂丘深处,避世不出。可惜天意无常人心难测,避得了红尘事,避不开红尘人,到头来,终因怀璧之罪引来灭顶之灾。

    “你能过来和我说说话吗。”百里音盏用兽语轻声说道,她独自在这里待了太久,迫切需要个伴儿,哪怕是只吃人的兽也好。

    那小东西见她十分虚弱没什么威胁,胆子瞬间大了起来,小短腿一迈,走得那叫一个风骚傲慢。

    借着洞里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微弱光线,百里音盏终于看清这毛绒绒的模样,圆乎乎的脑袋上长着两个尖耳朵,嘴巴略尖,眼睛是漂亮的浅金色,银白色的皮毛微微呲着,看上去有些扎。

    用手背一摸,居然挺软和。

    在这冰冷阴寒的地方待久了,这份柔软暖和的触感让她险些落下泪来,她吸了下鼻子,哑声问道:“你是什么,狐狸吗?”

    小东西“嗷呜”叫了一声,不满地说道:“大爷是威风凛凛的银狼,才不是臭烘烘的骚狐狸!”

    “原来是只小狼崽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呢,莫非……”百里音盏嗓子眼一梗,眼泪啪嗒落下,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你也是被家人丢到这里的吗?”

    小狼崽想了想,有些不太明白她的话,脑袋一转,又去舔她出血的手心。

    “我的家没有了,娘亲死了,父亲也……”百里音盏越说越难过,背靠着石门无声恸哭。

    已经过去一天了,或者两天、三天?

    父亲迟迟没有出现,他那么爱自己,绝对不会把唯一的女儿放在这里不管,没有来的话,那说明——他可能永远都来不了了。

    百里音盏悲伤得浑身发颤,她一直不想承认,但现实一次又一次提醒她,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以前幸福无忧的日子再也没有了,她成了孤儿,以后将一个人孤零零地存活在世上。

    “嗷呜——”小狼崽被眼泪砸中,抬头看看,忽然跳到她腿上,前爪扒着她胸口,凑过去舔掉落的眼泪,接着“呸呸呸”吐掉,咧着嘴叫道:“这个不好吃,还是你的血好吃,再给我舔舔。”

    说着又拱头去舔她手心。

    百里音盏被它弄得又痒又疼,抬手躲着,含泪道:“你在干什么,哪怕要吃我也等我死了再吃吧。”

    小狼崽翻了个白眼,“大爷才不吃你呢,吃了就没血喝了,为了大爷以后有好喝的血,你可不能死。”

    百里音盏被它人性化的表情弄得有些发懵。

    虽然兽语可以让人与兽类沟通,但基本只能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很多野兽的智商都不高,别说像人那样沟通,就是用兽语交流也不容易。

    这只小狼崽却十分特别,表情丰富,语言也很类人化,比她以前见过的成年狼还聪明。

    “看什么看,没见过比本大爷更帅的狼吧!”

    “……”

    “看你傻乎乎的,一定是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吧,快认大爷做爷爷,大爷就带你出去浪!”

    “……”

    出去?

    百里音盏回头看了眼纹丝不动的石门,抬手缓缓摸向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父亲的气息。

    丫头,一定要活下去。

    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父亲饱含深情的最后意愿。

    对啊,她不能死!

    她要活着!活着离开这里,活着去祭奠死去的亲人,活着——报!仇!雪!恨!

    擦干眼泪后,百里音盏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起来,“小狼崽,想喝血的话,你就带我出去。”

    “你还没叫大爷,快叫大爷。”

    “那我就死在这儿吧,我死了你以后就没血喝了。”

    “嗷呜——你可别死!算了,大爷就行行好带你出去吧。”

    小狼崽屁股一扭,大摇大摆地在前面带路。

    百里音盏攥紧手心,咬牙跟在后面。

    出发以后,她才发现这里不仅一条路,而是无数条错综复杂的交叉路,自己走的话很容易迷失在其中,但小狼崽显然经常出入这里,轻车熟路地带着她左绕右转,穿来穿去。

    百里音盏遭遇重大打击,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非常虚弱,加上一直没有吃东西,脚软手软,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冷汗涔涔,但她此刻有着强烈的求生意识,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

    离开这里,她一定能活着回去,去找她的家,她的亲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百里音盏意识开始涣散,看着前面的小狼崽都变成好几重时,面前出现了一道微弱柔和的光,像面镜子一样嵌在石壁中,隐隐散发着水波似的涟漪。

    “到了到了,就这里,跟本大爷走吧。”

    小狼崽回头看了她一眼,纵身一跃,身子就隐没在那面光镜中,整个狼消失不见了。

    “小狼崽!”

    百里音盏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烧糊涂出现了幻觉,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指尖触到那面光镜时,一道若有似无的柔和力量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尚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就被一股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吸了进去。

    再睁开眼睛时,她愣愣地看着周围的参天古树,奇花异草,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低沉可怕的兽吼,顿时一个激灵,这不是她熟悉的涂丘山林!

    “这……是什么地方?”

    小狼崽在草地上欢乐地追着一只粉蝶,嗷呜叫道:“本大爷的家!漂亮吧!”

    百里音盏小脸茫然,“我要回我的家,怎么来到你家了?说具体点,这到底是哪儿啊?”

    小狼崽露出个“这货怎么连这儿都不知道莫不是个傻子吧”的表情,鄙夷道:“混沌之森啊,也就是兽林的中心地带,属于本大爷的……地盘。”

    说到最后时,它警惕地回头望望,明显有点底气不足,声音兀的小了下去。

    但百里音盏顾不上这个,她已经完全惊呆了。

    混沌之森是什么没听过,但作为百里家族传人,她当然知道兽林,这个大陆上最神秘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居住着无数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兽,尤其兽林深处,千百年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踏足这片禁地。

    她明明是在涂丘地下的密道中,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相隔数万公里的兽林里?

    而且还是什么中心地带,天呐!据说这里居住着世上最残暴可怕的凶兽……目光扫到露着肚皮晒太阳的小狼崽,百里音盏嘴角抽了抽,不,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这个念头一闪过,体力严重透支的她再也撑不住,彻底昏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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