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和父亲见面，并没有话可以说，祖母只是不停地朝着父亲手里塞着瓜果点心：“……这是从城李记炒货店买回来……这是家里自己种，我春季时候特意生产肥了一遍，结出来瓜又香又甜，城里就是有卖，也没有这个鲜……”
父亲讪讪然地笑。
这些东西他都不喜欢吃。
他是由嫡母养大，除了天然血缘关系，生活习惯、饮食爱没有半点相同。但他还是接过把瓜子手里慢慢地磕着。
祖母也感觉了父亲不自，她笑容里掠过几分窘然，道：“你什么时候来接寿姑？”问完，又觉得这话不妥，补充道，“我是说，我没读过，也不懂那些大家规矩，寿姑偶尔我这里来玩还行，长时间住我这里，恐怕要耽搁了她。”
父亲道：“等我那边安排好了，我就来接寿姑。”说着，想这也算是有了共同话题，又道，“我也觉得她跟着王氏不太好，那边六嫂为人很好，和寿姑也投缘，我还要京都呆几年，寻思着还是让她跟着六嫂。”
祖母点头：“这样也好！我听人说，六太太是江南大户人家出身，有时候太夫人都拿不准事也会去问六太太，却又人人夸赞，可见六太太这人是很有事，寿姑跟着她，多多少少也能长些见识。”说话间就提了父亲嫡母，“……你若不是她跟前长大，哪有今天？”
父亲低了头笑。道：“母亲待我是极好。”
“我知道。”祖母道，“有次我偷偷去瞧你，见太太正拿着竹条打你手掌，一边打。还一边问，还敢不敢？你含着眼泪说不敢了。可太太一放下竹条，你就冲着太太做鬼脸。还问太太，可不可以出去玩了……从那以后，我就真正放心了。”
窦世英和窦昭都不知道这个事，听得有些目瞪口呆。
祖母就感慨道：“若是太太能多活几年就好了！”
父亲眼睛一红。
祖母忙笑道：“我，说这些做什么？你难得来一趟，中午就留这里吃饭吧？我让人把那只老母鸡杀了我……”
“不了，不了。”父亲忙道。“家里还有一堆事，我得早点回去。等过几天再来您。”
祖母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挽留话，道：“那我送你出去吧！”
父亲没拒绝，祖母牵着窦昭手送走了窦世英。
村里人都好奇父亲身份。躲门后或是墙角好奇地打量着父亲，也有仗着和祖母关系好，挑了空无一物竹筐迎面走来，佯装偶遇样子笑着给祖母弯腰行礼：“东家，有客来！”
整个村子人都靠帮祖母种田为生，窦家，祖母是上不了台面，可这里，她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些人生死。
祖母腰杆挺得笔直地“嗯”了一声。再无其他话。
窦昭从前听崔大媳妇说过，祖母刚田庄时候，说什么话都有，崔家人为祖母抱不平，祖母却把人给拦住了，还说“你都做了。还不让人家说说”，态度坦然，既然对那些巴结奉承她人另眼相，也不对那些说过她坏话人刻意为难，好坏全凭谁庄稼种好，时间长了，有时候年成不好，祖母还会免了他们租子，哪家孩子想读，她会出钱资助，哪家孩子想找个铺子当学徒，她也会想办法安排。时间长了，祖母渐渐赢得了这些人尊敬。后来崔家和田庄上一些人终决定跟着窦昭去京都，完全是祖母份上。认真说起来，窦昭是受了祖母余荫。
上山打鸟，下河摸鱼。
明媚五月，窦昭把记忆中田庄生活重温了一遍。
可她底不是那个懵懂孩子了，不过两三天功夫，就累得动动胳膊都全身酸痛。
妥娘急得直问祖母：“怎么办？”
“多动动就好了。”祖母笑道，“她这是动少了。”然后拉了窦昭，“走，和我去给瓜秧抓虫去。”
窦昭不想去。
妥娘自然是护着她。
祖母笑道：“她是姑娘家，现不好好劳作，这身子骨怎么能长得结实？以后怎么生儿育女？你那富户人家小姐，那么多难产死，就是因为怀了孩子就不动，生怕有个三长两短损了子嗣，结果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你再我们庄户人家，有几个难产，只有养不活！”说这里，祖母无限唏嘘。
窦昭想起自己前世……还真就像祖母说，身体虽然受了损伤，却没有因此而香消玉殒。
人生重来一次，若不好好珍贵，前一世优势未必就会无缘无故地降临你身上。而你若是因此而错估了自己，将是件很可怕事。
她挣扎着从炕上起来，有气无力地道：“我跟着您去捉虫。”
祖母满意地笑。
妥娘、海棠、秋葵、茉莉、萱草，还有祖母那个仆妇，就是那个扶祖母下马车红姑，像串粽子似跟她们身后。
她们这次是去捉样子好青虫。
海棠几个吓得尖声厉叫，就是妥娘，也脸色大变。
窦昭咯咯地笑，找了双筷子，见着一个逮一个，不一会就装了满满一碟子青虫。
她吓唬海棠：“等会用油炸了吃！”
海棠扶着墙狂吐起来。
祖母呵呵地笑，喝斥窦昭：“再不许说这样话。”
红姑却赞道：“真不愧是东家孙女。”
祖母脸一沉，道：“这次我就当是没听见，要是再让我听见这样话。你就回自己家去吧！”
红姑吓得脸色发白。
祖母道：“没有规矩怎么能成方圆！四小姐年纪还小，你们说怎么，她就以为是怎么，等她回窦家。说法又不一样，你让她听谁？只会苦了孩子。”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且她祖父一直嫌弃她父亲出身不好，她若是再出什么错，只会让她祖父嫌弃她父亲。”
“东家，都是我不好。”红姑说着，曲膝就要跪下去罪。
祖母一把携起她：“你也不过是窦家一个小妾罢了，和你八斤对半两，你也不用这样。只是以后说话要小心点。”
红姑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窦昭着，想起了窦明。
同样一件事，祖母和王映雪反应截然不同。
前世，她一直觉得窦明比她幸福。
这一世，她重审视自己。第一次觉得自己比窦明幸福。
前世，窦明有个处处维护她母亲，只要她想，王映雪就会为她争取，不管付出怎样代价和作出怎样牺牲，却养成了窦明飞扬跋扈性格，失去了王映雪庇护，她除了大嚷大叫，乱发脾气。什么也不会，好好一桩姻缘，被她弄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她却不知道问题出哪里，只知道一味指责别人。
自己虽然没有了母亲。却有个痛爱她祖母。用朴实方法，言传身教地影响着她人生，让她能逆境中不绝望，顺境中不骄傲，学会了怎样保护自己，怎样去争取幸福。
她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
心中再无怨怼。
甚至有些感激送她来田庄父亲。
前一世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她都因此而得益于此。
突然间，窦昭心中涌起海阔天高云舒云卷。
她诚心地跪小小观世音神龛前，衷心地感谢她对自己眷顾。
一旁海棠就小声地问着妥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声音带着哭腔。
妥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想回去，我明天就跟崔姨奶奶说，把你一个人送回去。”
海棠畏缩旁边不敢说话。
窦昭忍俊不禁。
她已经见过前世帮着自己管田庄崔大了，还没有见后来济宁侯府鼎鼎大名回事处管事、号称“百事通”崔十三，还有帮她管铺子，原名叫赵狗剩，后来改名叫赵良璧大管事，贴身大丫鬟甘露、素绢……
但这些都不急。
窦昭想妥娘婚事。
前世，妥娘被卖了
一户姓李人家做媳妇，男比她大十多岁，是个残疾。妥娘嫁过去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又三年，村里走瘟疫，丈夫和孩子都死了，婆婆说她克夫，要卖了她。
她连夜逃了出来，想窦家讨口饭吃。
走了一年，她才走真定，听，全是关于母亲不好流言。
她这才愤然找了自己。
也是因为这样，她身体亏损太厉害，三十七岁就病逝了。
这一世，妥娘留了窦家，还改了个文雅名字叫“素馨”。
可翻过了年，她已经二十岁了。
窦家，这个年纪早就应该嫁了，但因为是自己喜欢大丫鬟，家里长辈都装作不知道似，任她默默地自己身边服侍。
窦昭拜托祖母：“你帮妥娘找个人家吧？玉馨都嫁了。”
祖母哈哈地笑，说她“人小鬼大”。
这就是祖母和窦家那些人区别。
如果是窦家人，恐怕第一句就会问她“是谁让你说这话”。
祖母从不恶意地去猜测别人心思，她觉得，就算是妥娘意思，妥娘这种要求也是合情合理，所以应该给于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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