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一口气没上来，登时就要晕过去。慌得杨嬷嬷一把抱住，连掐人中，屏风后头乱成一团。
三太太听见动静，忙着要进屏风里来：“哎呀，二嫂这是怎么了？”
吴氏刚刚醒过来，见她凑了过来，伸手指着，只是说不出话。绮年吴氏一张脸已经变得惨白如纸，心里一怒，厉声道：“如莺，把三婶婶出去！”
“哎呀——”三太太吴氏气若游丝样子，心中窃喜，表面上却抽出条帕子掩住了脸，“二嫂你可要保重身子，扬哥儿还没孝顺你呢——”
绮年恨不得上去给她一记耳光，只是知道这一耳光要是打上去麻烦大，正强自忍耐，就听外头小厮报进来：“七太太和立年少爷来了。”
李氏由周立年搀着进来，见屋里乱成一团，怯怯地向四老太爷先行了个礼：“四叔父也？”周立年也跟着行礼。
四老太爷乱得不堪，心里也有些不悦，咳了一声道：“七侄媳妇怎来了？”
李氏了儿子一眼，道：“二嫂前些日子说，要把我家立年过继二房——”
话犹未了，三老爷已经跳了起来：“什么？过继立哥儿？”
屏风后头绮年和吴氏也怔住了，一时间厅里众人都静了下来，只听李氏怯生生声音：“是。二嫂原说年前便要族里长辈来主持这过继之事，怎——二嫂今日就了四叔父来，莫非今日就要定下此事么？”
吴氏喜出望外，来还有些不愿过继，此时却只觉七房如同雪中送炭，一时连说话声音都响了些：“虽不是我来，不过四叔父既然今日，不妨就先把事情定下。说起来这几日开宗祠将立哥儿写我二房名下也好，免得今年祭灶之时无人主持。”
自来女不祭灶男不拜月，自从周显生过世，二房去年便无人主持祭灶之事，若过继了周立年，自然就由他来祭。
三老爷大怒：“胡说！四叔父做主，已经将我扬哥儿过二房了，又关七房什么事！”
绮年接口冷笑：“母亲三叔回去翻翻《律例》罢，究竟过继哪个，母亲是做得了主。四叔祖今日前来，不过是担忧我母亲只顾伤心，误了立嗣大事。既然我母亲已经挑定了嗣子，四叔祖自然也就放心了。何况我母亲怎能夺人长子，少不得多谢三叔三婶好意了。”
三老爷气了个仰倒，却又无话可说，只拿眼去四老太爷。四老太爷捻着胡子一时不语。三房确是许了他些好处，求他来说句话将儿子过入二房。只是他也明白，按《律例》所写，二房确是可以自择嗣子。若是二房不立嗣，他自然要说话，如今二房已择定了七房儿子，他又何必再出来搅这一趟混水呢？纵然二房家业落三房手里，也分不出多少来给他，传出去怕还落个欺凌孤儿寡母名声，却是不值了。他房里儿女双全孙辈绕膝，家业也丰厚，且多少年名声也好，实犯不着为了些小利把多年脸面失了。
四老太爷想此处，站起身来道：“既是侄媳妇已经择定了要立哪个，很该早说才是。如今我也放心了，便赶着这些日子开了祠堂将此事办了，也好有个祭灶人。”说完，带着自己儿子转身便走。
三老爷和三太太站那里面面相觑。杨嬷嬷一肚子气，冷笑道：“三老爷，我家太太身子不适，就不留三位多坐了。”
三太太有心再说几句，眼周立年站那里微微含笑，虽然比周扬年矮小，又十分黑瘦，却自有种从容气度。相比之下周扬年两只眼睛活猴一般只顾着小丫鬟，孰高孰低，一目了然，忍不住伸手拧了儿子一把：“不成器东西，还不点回去！”又扯了丈夫，阴阳怪气道，“这边两个守寡嫂子弟妹，你还不些走，别沾了晦气。”
周立年淡淡一笑，并不与他们斗嘴，只是微微一揖。李氏早进屏风后面去吴氏了，三太太觉得一口气憋心口处上不来下不去，恨恨地揪着儿子走了。
吴氏方才又惊又怒，李氏与周立年这一来解了围，不由得拉了李氏手哭道：“多亏了七弟妹过来，否则——”
李氏来还有三分不情愿，待过来见吴氏被气成这副样子，同是青年守寡，哪里不知寡妇苦楚，当下也滴下泪来：“也是我早不曾允了二嫂，才有今日之事。”
吴氏紧紧拉着她手道：“七弟妹这说是哪里话，你好好两个儿子，硬生生被人分走一个，谁又舍得。只你放心，立哥儿了我二房，我绝不亏待。二房产业，立哥儿与绮儿一人一半，绝不偏颇！”
李氏吓了一跳，忙道：“二嫂这话说，好似我是为了产业来。二嫂今儿也累了，这脸色不好，些休息才是正理儿。”忙忙叫了杨嬷嬷与几个丫鬟，将吴氏送回房里，又忙着煎药服下，足足折腾了半日，着吴氏服了药睡下，这才松了口气。
绮年早叫厨下熬了银耳粥来，又加几样精致菜肴，亲自给李氏捧面前：“今日之事，多谢七婶和立年哥哥了。”
李氏忙拉了绮年手道：“姑娘，你娘今儿话是做不得数，谁都知道二房产业多是你娘嫁妆，这些将来自然都是你。切莫为了这事儿与你立年哥哥生分了。”
杨嬷嬷当时听了吴氏话，心里也有些着急，便接着李氏话笑道：“七太太是明白人，只我们姑娘也不是那小肚鸡肠，立年少爷日后了二房，就是二房少爷，哪里能亏待生分呢？”却把产业平分话，轻轻带过去了。
好李氏并不深想，听了便松口气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绮年笑了笑，又向如莺道：“立年哥哥外头用饭，我这里陪着七婶。”如莺闻言便出去了。
这里绮年陪着李氏用了饭，又她自己房里休息，这才出去。周立年已然吃完了，正厅里喝茶，如莺站一边，轻言细语地说着什么，见绮年出来，连忙给绮年也端上茶来。
绮年上前一步，深深福身下去：“多谢立年哥哥了。”
周立年连忙虚扶：“妹妹这话生分了，也是三叔实逼人太甚。妹妹放心，伯娘嫁妆自然都是妹妹，这些年我们受伯娘恩，今日总算报了。只是不知伯娘如何了？”
绮年想吴氏那苍白脸色，心里就是一紧，苦笑道：“哥哥马上就是一家人了，我也不说虚话，父亲东西，将来都是哥哥，母亲那里，随她作主。”
周立年笑了一笑：“妹妹这话还是生分了，既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如今有了读地方，我也欢喜了。将来若能得了功名，光耀门楣，才算不辜负了伯娘。”
绮年心里一动，抬头了周立年，又垂下眼睛：“哥哥有这份上进之心，父亲地下有知，也必是高兴……”
经这一场大闹，二房过继之事倒是定了下来。没几日，四房那边就开了祠堂，将周立年名字写入族谱中二房名下，成了二房儿子。接着就是搬家。吴氏七房那边就只剩了李氏独居，当下便将李氏也搬了进来，七房房舍租了出去，每年倒还能多寻几两银子补贴。
这些事一一做完，吴氏便病倒了。这一番病得厉害，郑大夫来诊了脉，只是摇头：“前次便说，若是再动气就要……如今不但动气，竟然还动得狠了，下医术有限，是无能为力了。”
绮年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虽然那天一场大闹，就觉得吴氏脸色不好，但她还能撑着立嗣搬家，心里还抱着几分希望。现被郑大夫这一说，真是五雷轰顶，眼泪不由得纷纷落了下来。
郑大夫了，心里也不觉难受起来，叹道：“我开个方子……吃不吃其实也随意……大约静静养着，还能过些日子。只不知……后事预备得如何了？”这分明是说吴氏已是不治了。
绮年木然接了那方子，攥手里半天不说话，连郑大夫几时走都不知道。直如鹂哭着推她，方才醒过神来，将方子递给如鹂道：“去抓药吧。别这里哭，被娘听见就不好了。去跟嬷嬷说，今年我什么也不管了，只陪着娘。若是有事，就跟哥哥说去——”顿了一顿道，“让嬷嬷着，哥哥行事如何。”
虽然绮年抛了家务一心只管服侍吴氏，吴氏还是一天天不起。她自己心里也明白，拉着绮年手只是流泪：“娘是要去找你爹爹了，早就盼着事，只是苦了你，还没能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好立年那孩子着是好，将来顶门立户，不求什么光宗耀祖，只要你们过得舒心，爹娘地下也就瞑目了。”
绮年心里酸疼。虽然是半路穿越过来灵魂，但这七年来却实实是她享受吴氏疼爱，这份母女之情却是做不得假。勉强忍着泪道：“娘说什么话，郑大夫都说了，只要将养年后，自然会好。”
吴氏苦笑道：“娘身子，自己难道不知？只今年有人祭灶了，娘着也高兴，去了地下，也对你爹有个交代。”
绮年再也忍不住，扑吴氏怀里哭了起来。忽然如鹂匆匆进来道：“太太，姑娘，京城里舅老爷打发人过来了。”
绮年出去时候，只见一个管家一个婆子，厅上与杨嬷嬷说话，见了绮年连忙起身行礼：“给表小-姐安。”
杨嬷嬷抹着眼泪道：“姑娘，这是刘管事，这是刘嬷嬷，都是舅老爷家里得用人，太太出阁前也伺候过。因少爷出去了，这才姑娘过来。”
绮年忙让两人坐下，刘管事递上吴大老爷若钊亲笔信。原来吴若钊接了信，得知妹妹因无子被族中逼迫，当下打发了刘家夫妇，又带了几个下人忙忙赶来，嘱咐若是这边过得不自，就一家子都回京城。
杨嬷嬷了信，不由得又掉下泪来：“可怜我们太太身子……”
正说着，就听如鹂里面惊叫：“太太晕过去了……”
吴氏底是没能撑着周立年祭灶，才不过进了十月她就撒手去了，终年也不过才三十八岁。
绮年未满父孝，又添母孝，一身缟素，衬得脸色苍白。杨嬷嬷哭得死去活来，比当初周二老爷过世还哭得厉害，以至于吴氏尚未下葬，她已经不能起床了。
幸而有周立年，摔盆扶柩守灵，一丝不苟。李氏虽然是个寡妇不能出门，却也内宅里帮忙。刘管事夫妇一边忙着丧事，一边派人赶回京城报信。之前吴若钊虽然有意把妹妹和外甥女接回京城，但如今吴氏已去，绮年身带重孝，这边又立了嗣，事情只怕又要两说了。
冷玉如跟着母亲来吊唁，陪着绮年坐了一会，低声叹道：“伯母身子早就……你也该哀，哭坏了，伯母地下有知也不安。我是一过除夕就要往京里去了，你，你务必自己保重身子才是。”
绮年哭得双眼通红，闻言勉强拭了泪道：“京里不比成都，你也要小心才是。”尤其是郑姨娘，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妖蛾子来。
冷玉如苦笑一下，道：“听说你舅舅派了人来？虽说已经立嗣，底不是亲哥哥，我倒觉得若你舅舅真心接你去，去了也好。”迟疑片刻道，“进了京里，说亲也……倒比这里强些。”
若是平常，绮年少不得要笑话几句，毕竟未出阁姑娘谈这些事不合宜。此时却是谁也没有什么心情，只道：“多年未见，也不知舅舅舅母是什么脾性。”过去了，就是寄人篱下。
冷玉如沉吟片刻，道：“论理我不该说，只是听说伯母曾许过家业平分？不如趁着你舅舅家人这里，清点了伯母嫁妆带走。若是你不入京，只怕日后人家计较起这些来，当真把你东西分去一半。”她苦笑一下，“女子若是无嫁妆傍身，这日子便难过了。”
绮年知道她这是有感而发。冷太太娘家贫寒，出嫁时虽然说是有些嫁妆，其实全是拿聘礼充数，这事儿一直被郑姨娘明里暗里讥刺，总说一个做正妻，嫁妆上跟个妾一样分文无有，还充什么大房。如今冷家眼着要因攀上了恒山伯郑家而高升，郑姨娘就加居功自傲了。
说起吴氏，绮年忍不住又想落泪，好容易忍住了，道：“我哥哥并不是要这些家业。”周立年那天说话，她反复琢磨了几次，才隐约明白周立年要是和吴家亲戚关系，将来入仕之事上有所助力。
“哥哥他——是个有志向……”野心也算一种志向吧。绮年几乎可以肯定，周立年考中举人之前，他不会提任何要求，等他要考进士了，吴家就用得着了。
“有志向自是好事。”这毕竟是周家事，冷玉如也只是说一句罢了，“将来若做了官，也是光辉你家二房门楣事。”
绮年点了点头，低声道：“只可惜我娘不见了……”
冷玉如握紧她手，不知说什么才好。从前虽是孤儿寡母日子难过，却也好过父母双亡寄人篱下。
“我你舅舅家这管家十分心，想来总还是血脉之亲，不会不眷顾。”
绮年又点了点头。刘管事等人确实心，想来也是吴大老爷念着妹妹缘故。只是这里照顾是一回事，将来若真是进了京依着舅家住，天长日久，又是另一回事了。
冷家正收拾东西准备上京，冷玉如也不能坐得太久，安慰了绮年一会，也只能离去。也不让绮年相送，只说：“倘若将来你也进了京，还有见时候呢。”
冷玉如走了没片刻时间，韩嫣也来了，一见绮年哭得两眼红肿，眼圈不由得也红了，拉了绮年手半天没说出话来。还是绮年自己擦了眼泪，两人说了几句话。韩嫣道：“方才外头见你哥哥，都说他举止大方，将来必定是个好。你也保重身子，将来有了好归宿，伯父伯母地下有知，自然也就放心了。”
绮年正要说话，就听前面吵嚷起来，连忙出去时，便听周立年朗声道：“……嗣母过世未满头七，三叔便撺掇着我与妹妹争产，立年读少，不知道这是哪位圣人所，还三叔教我。”
此时厅上各房来吊唁亲戚朋友都，韩嫣兄长韩兆也其中，周三老爷脸硬生生憋成了猪肝色，怒道：“谁，谁撺掇你了，做叔叔不过说了一句——”
周立年一身麻衣，这些天忙碌不堪，人显得黑瘦，只一双眼睛却是锐亮逼人，道：“我朝习俗，女子嫁妆乃是私产，如何支配，夫家人不得插手。今日各位亲朋俱，正好把话说个清楚。嗣母生前曾言，家业由我与妹妹平分，可见嗣母并无偏颇，三叔方才那些话，以后切勿再出口了。然而立年过继，并非为谋产业，嗣母之嫁妆，自然由妹妹继承，其余宅院，自然归我，妹妹也定不会与我计较。不妨趁着今日，就将产业分割，定了名分，免得日后再有人惦记，搅得我二房不得安宁，并连七房名声也坏了。”
刘管事旁听得连连点头，只是奴仆身份，又是外姓，不能多说什么。转见绮年站门外，忙过来低声道：“表小-姐，这位少爷是个好，姑太太果然是不曾错人。”
绮年着周立年闪亮双眼，缓缓点了点头。不管周立年所求为何，他终究是有资格争这份产业时候没有争。也许他是所谋者大，也许他是出于自尊不屑争，也许他过继真是为了报吴氏平日里照顾那份恩情，无论如何总是她得了好处，所以，她也应该感恩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