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燕从花丛后头绕回净房,朝着与绮年相反方向匆匆走去。她今儿穿着淡红色比甲，花丛中不太显眼，但走柳荫之下就十分明显了。阮麒果然见了她，略一迟疑便跟了上去。等他走远,绮年轻手轻脚从太湖石后头出来，提着裙子溜了。
侯府这花园是围绕着中央荷花湖建，绮年这会要回群芳洲又不想撞上阮麒，就只好绕着湖另一边走。幸好这边一种也并无人走动，湖中荷花盛开，绮年不由得慢下了脚步去欣赏。
走了一会，只见前头一座太湖石垒成假山,那湖石莹润，下头种着蔷薇,粉白花朵开得正艳。假山附近是一座九曲小竹桥，自荷花湖正中穿过，桥那边却有个穿紫罗衫少女，手执一根柳条，一步步走上桥来。
绮年开始还当是秦枫秦采姐妹当中一个，等这少女走桥中间才发觉不是。虽然穿着一样紫罗衫子，但这少女清瘦一些，不过她一直低着头，且头上插了一枝跟秦采一模一样衔珠鹦鹉金钗，不仔细真会以为是秦采呢。
紫衫少女走桥中间，两边都是蓬勃荷叶，其间开着或白或红荷花。少女似乎对一朵红莲生了兴趣，便一手扶着桥栏，把身体探出去采那朵花。
绮年忽然有一种违和感，但还没等她琢磨明白，扑通一声那少女已经掉湖里去了。绮年吓了一跳，张嘴就喊：“救——”一个字没喊完，后头伸过一只手来捂住她嘴，眼前一黑——那假山下面居然有条缝隙可以进去，里面居然是空心，有人牢牢箍住她腰，直接把她拖了进去！
“不要喊叫。”那人把绮年拖进山洞，却并没有进一步举动，反而放开了双手，“我并无意冒犯。”
绮年惊魂稍定，感觉那人身后紧贴着自己站着，方才捂住自己嘴那只手掌心有薄薄茧子，且力道十足，心想还是识相一点比较好，于是站着不动，把声音放低：“你，你想做什么？”
身后人低声一笑：“不想做什么，姑娘只要静静站着戏就好了。”
绮年疑惑：“戏？”随即明白，“你说这湖里头人？”终于发现违和感何了，摘花掉进水里什么，不是宅斗文里经常用桥段吗？而且那少女湖里扑腾了好几下，周围连个动静都没有。谁家姑娘出来不带个丫鬟啊？
“丫鬟呢？”
“丫鬟旁哪里还有戏呢？”身后人悠然回答，声音清和，听起来年纪不大。
绮年用眼角余光往后了一下，啥也不见。她不敢转头，万一见了脸被杀人灭口怎么办？不过听起来这人心情似乎不错，大概不至于杀她吧？
“那朵红莲真特别漂亮么？”背后人倒说话了，似乎还是饶有兴趣模样。
绮年也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想要落水话……其实桥那边那朵红莲比较合适，这边这一朵还是离得近了点，掉下去似乎不太合理。”
背后那人嗤一声笑了出来：“因为那里是湖心，水比较深，掉下去可能当真会淹死。”
绮年脑子开始飞速转动。
掉下水这姑娘为什么要穿一身跟秦采一样衣裳，甚至连头上鹦鹉钗都是一样，是凑巧吗？还是要让人误认为她是秦采呢？
假设——不，事实上现周围没人来救已经证明了，这姑娘掉下水其实就是为了让某个特定人来救吧？那么她假装秦采就有两种可能：第一，她要误导别人，以为救起来是秦采；第二，她认为如果那个人把她当成秦采，才会来救她。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没什么好猜了，这姑娘是想陷害秦采。但是这里是侯府后花园，是秦采家，她家里陷害她？被发现了会很惨吧？再说秦采这个时候应该是群芳洲，有许多客人做证明呢。所以第一种情况基可以排除。
那么就剩下第二种情况——她伪装秦采是为了让人来救。那么救她人会是谁？爱慕秦采人？
按照宅斗小说规律——啊不，按照这个时代习俗，大热天穿着薄薄罗衫落水，倘若被个男人从湖里抱上来，那她就非嫁这男人不可了。反过来说也成立，如果有哪个男人把这姑娘抱上来，那就被她赖定了。
那么，这姑娘想赖着谁呢？绮年忍不住悄悄偏了偏头，眼角余光见背后一个模糊人影。十之八-九，湖里那位想赖上人，就她背后。
假山下空洞里光线太暗，绮年又不敢大幅度转头，因此什么也不见，只能根据这人贴她背后感觉判断，此人应该比她高一头左右，也就是一米七八样子；体形匀称，至少没有大肚腩什么；听声音年纪大约二十出头；身上衣裳——绮年悄悄拈住一角用手指搓了搓——缂丝！其余暂时判断不出来，但这些已经足够证明，此人非富即贵！
绮年又想起这人刚才说话，对侯府里荷花湖哪边水深都知道，足以证明此人经常出入侯府后花园。很可惜她对“京城勋贵亲友关系表”还不熟悉，否则加上年龄和身高这两项条件，她就应该能够大致推算出来这人底是谁了。
算了——还是别费这脑子了，推算出来又能怎么样？难道能当成不雅照片敲诈钱财吗？她还是老实一点避免被杀人灭口好。
“还没有人来救她，我——我能出去喊一下吗？”走出这座假山，安全系数就会高一点。
背后那人失笑：“不必了，那里淹不死人，她丫鬟就附近盯着呢，除非你想让人知道你已这里了半日戏了。”
绮年闭上了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这姑娘淹不死，那她还是老实点吧。
“其实那水大概可以淹她颈中，只是湖底淤泥大约略滑了些，未能站稳罢了。”
绮年从此人似乎很正经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如果这姑娘不折腾，她完全可以自己站直了走上岸来……
“那我如何才能悄然离开呢？”
背后人哑然失笑：“方才不是还想救人么？”
“既不必救，自然还是离开好。”绮年干笑一声，“想来那位姑娘也不愿有人见她落水模样。”
“唔——”背后人略顿了顿，“姑娘可以离开了，马上就会有人来救那位姑娘了。”
“你怎知道？”绮年刚说完话，就见一个丫鬟提着裙子打一块太湖石后面跑出来：“来人呀，我家姑娘落水了！”
绮年大为惊讶：“阁下竟如此料事如神！”
背后人又笑了：“不敢当，只是姑娘可曾听见前面声音？大约已有人向这边来了，既这戏唱不成了，不呼救又待如何？”
绮年侧耳倾听，果然前面隐隐传来人声，这边丫鬟一叫，片刻便有几个管事媳妇跑出来，惊惊慌慌地将人拉上岸来，半扶半抱地走了。绮年得目瞪口呆，暗想这场落水果然是安排好吗？正想说话，忽然发觉背后那人已经不了。她下意识地回头，发现假山那边还有一道缝隙，刚才自己身后人已然无影无踪了。
绮年刚回头就后悔了，万一见人家脸被灭口怎么办？不过没等她纠结完就发现人没了，顿时松一口气，也不想去研究一下人去了哪里，立刻钻出假山，顺着声音往前边跑去。
声音是从前面桃林里传出来，绮年走近前才发现这里居然绕了滴翠轩后面。如燕跪地上，阮麒站一边，四周围着不少人，连大长公主都出来了，她长媳周夫人正问如燕话：“……你喊叫什么？”
如燕抽抽泣泣：“奴婢听人说园子里只有女客，忽然见阮少爷——离得远奴婢不曾认出来，还当是哪里闯进来。奴婢吓坏了，所以喊叫起来。”
绮年从人缝里瞅了阮麒一眼，差点没笑出来。阮麒表情精彩无比，被当作登徒子，还叫来了满园子人，那尴尬真是无法言说。偏他觉得如燕分明是说谎，却又无法揭破，那份纠结就不必说了。
阮夫人站一边，嘴唇微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此时既忧且喜，忧是丢了英国公脸，却又窃喜回去又可以向阮海峤告上一状了，且阮麒此举不啻是明白地告诉阮海峤，姨娘生，就是上不得台面！
周夫人一眼阮麒，表情也有些尴尬：“那边靠近南院，少爷们都那里吃酒，进园子来走走也是有。倒是你，怎会了那里去？”
如燕抹着眼泪道：“是我家姑娘有些不适，府里一位姐姐指我们那边寻净房。”
李氏皱眉道：“怎只有你一个？姑娘呢？”
绮年这时候才从人群外面挤进去，做有气无力状：“你这丫头，叫你回来讨药，你怎一去不返了？”
李氏倒吓了一跳，连忙让碧云过去扶住绮年：“这是怎么了？”
绮年气若游丝地道：“腹中有些不适——”
大长公主已然知道了酒里有巴豆事，此时表情也是十分尴尬。颜氏不知其中蹊跷，心里有些厌烦绮年又惹了事出来，皱眉道：“吃个酒也会不适？若有不适径来滴翠轩就是，出来做客为何处乱走？”这不是分明说侯府酒菜有问题吗？
忽听人群里有人道：“祖母不知，今日不知为何表妹与许家妹妹酒壶里有巴豆，是以表妹才离席。”说话正是吴知雯，她恨极大长公主今早滴翠轩点明她不是嫡出话，是以毫不客气就将这事说了出来。
饶是大长公主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酒壶里滚出巴豆乃是满座少女皆见，实抵赖不得。即使将此事推下人偶出差池身上，秦府这个御下不严治家不谨名声也是落定了。
颜氏也是经过事人，一听是绮年与许茂云酒里有巴豆，便知道这巴豆必定与赵燕妤有关，咳了一声便道：“胡说！酒里怎会有巴豆？定是昨夜贪凉所致。”转头向大长公主道，“小婢无知，扰了公主，还公主恕罪。我这外孙女儿不适，还要回府医，只得先告辞了。”
大长公主巴不得吴家人赶紧离开，转头便叫人：“抬轿子进来，送老夫人回去。”
那边许夫人也起身告辞。绮年瞅着空儿瞥了赵燕妤一眼，刁钻县主姑娘正站一个中年美妇身边，脸上表情既有些局促又有些愤怒——很好，一定是挨过训了。
绮年正暗地里得意呢，就感觉两道锐利目光落自己脸上，稍一侧头，就对上了赵燕妤身边那位中年美妇。一件檀色衫子，遍绣着金银线梅花图案，下头一条缭绫裙子，风吹动裙角，那浅碧颜色时深时浅，若有若无。头上一枝七尾掐金凤钗，凤身上羽毛一片片都是用细金丝累上去，阳光下金光点点，凤尾上镶了莲子大小绿色翡翠珠，晶莹剔透。这翡翠珠如果是一颗两颗倒不稀奇，但这美妇耳上凤尾坠子同样各镶了一颗翡翠珠，腕上挂了一串翡翠佛珠，所有珠子颜色皆完全相同，这个价值就不是单颗价值乘以数量那么简单了。
这位应该就是赵燕妤母亲，昀郡王继妃秦氏了。七尾凤钗不是人人都能戴，九尾为皇后之数，七尾为贵妃与亲王妃及长公主可戴，就是普通不受宠公主，出嫁之后也只能戴个五尾六尾。按说郡王妃戴七尾凤钗似乎还稍微僭越了点儿，但昀郡王跟皇帝血统蛮近，秦王妃母亲又是大长公主，戴也就戴了，没人会说什么。
绮年瞥了一眼就低下头去，手轻轻按自己小腹上装柔弱，却仍旧感觉秦王妃目光自己身上刮了一遍又一遍。她想出什么来？想自己底有没有喝巴豆吗？那真对不起了，小时候孤儿院，她装病事可是一流。何况现这时候姑娘们讲究个神情端庄沉静，外人面前就是疼死了好也只是微蹙眉头，所以装起病来就容易了，除非叫个大夫来给她诊脉——不过想来大长公主也不好意思让人知道她寿宴上居然闹出了巴豆事件。
轿子抬过来，居然不是一顶而是五顶。许夫人搂着许茂云坐了一顶，李氏搂着绮年坐了一顶，颜氏自然搂了乔连波，郑氏搂了知雪，知雯知霏姐儿两个坐一顶，浩浩荡荡离开了后花园，直奔二门。小厮们早得了吩咐把两家马车赶过来，绮年长出一口气——终于离开东阳侯府了。
颜氏脸色不太好，一回吴府似乎就想说话，李氏连忙问绮年：“可还腹疼么？回去躺下，叫厨房熬绿豆汤来喝。”颜氏这才不好说什么，由着绮年自己回了蜀素阁。
李氏并不放心，跟着进了蜀素阁，将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才问：“可要郎中来诊诊脉？”又觉得绮年脸色不像腹泻难止模样，且回来这一路上也没见她嚷着不舒服。
绮年不好意思骗李氏，便将今日事打了个折扣跟她讲了讲：“……因见那小丫鬟衣裳跟别人穿得不同，又偏偏打翻了我和许家姑娘酒壶，总觉得不对，因此那酒就没敢喝。后头告醉离席，也是想着躲了县主，却没想许姑娘丫鬟回去拿帕子，竟然打翻了酒壶从里头滚出巴豆来。”
李氏松了口气：“幸好你机警，这县主实胡闹！”又问，“阮家那孩子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说阮麒，绮年就忍不住叹口气：“这我可真不知道了。想去净房是真，只那小丫鬟指路实偏僻。后头听周夫人说了才知道，竟是给我们指靠南门地方去，不由人不疑心。至于阮家少爷——却是上次被他逼着赔罪，外甥女那一跪反而惹得他被姨母责备，因恐他心里记了仇，所以见他就怕了，才叫如燕将他引开。只不知他是为何进花园。”
李氏沉吟道：“英国公府老太君与大长公主素有交往，前些年她身子还健，也时常往东阳侯府去，阮家两位少爷也没少跟着过去。小孩子家年龄相仿，自然投机。怕是上回那事，县主也知道。”虽没往深里说，却是已经信了阮麒是被县主叫来，想要一起作弄绮年。
英国公府两位小少爷顽劣之名外，李氏并不喜欢。且杏林赏花那日，绮年身上被弹子打出来青淤李氏也是见过，当下深信今日之事，转觉绮年聪明，叹道：“幸而你聪明，否则不免落了算计。这县主小小年纪就会使这般连环计，也是个心机深。好日后见面机会不多，躲着些也就罢了。只是阮家那孩子——小小年纪也这般记仇，若当真今日撞上了，还不知要闹出些什么来。”
绮年确实发愁这一点。县主再刁钻，身份相差太多，等闲应该也是见不。只这个阮麒，怎么说还跟吴家有亲戚关系，往来机会肯定要多一些。李氏见她犯愁，又安慰道：“男女有别，纵然是表兄妹，日后也要避忌着。即使他再登门，没个直入内院道理，你只不出去，想来也不能怎样。”
绮年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反正万事自己小心呗。李氏又叫人端了绿豆汤来：“好歹喝一碗，做戏也做全套，横竖喝了也没坏处。”晚上回了房，便对吴若钊称赞绮年：“头脑机智，又进退有度，大妹着实养好女儿。”
吴若钊听了也叹息：“郡王素爱王妃，只此一个嫡女，自然娇纵。得罪不起，只好躲着罢了。日后再有这般场合，教绮儿不要去罢，若真受了委屈，我也对不起大妹。”
吴家夫妻两个夜话，却不知昀郡王府里，秦王妃也正跟自己陪房嬷嬷说话：“许家丫头我是知道，性子直爽，没那许多城府，这巴豆事儿她未必能发现。那个丫头来历你可问清楚了？”
陪房嬷嬷是秦府家生子，自然也姓秦，因自幼就跟着秦王妃一起长大，说话也少几分顾忌：“老奴去问过了，是吴侍郎外甥女儿，就是吴大学士嫡长女生。父母都去了，今年才从成都接京城来住，不过是个乡野丫头，娘娘只哪家姑娘不是养得皮光肉白，偏她生得黑，必是野惯了，哪里有那份聪明见识？”
秦王妃秀眉微蹙。她保养得好，三十几岁年纪，起来就跟二十七八岁差不多：“这么说，全是春娇那丫头没将丝线系好，酒壶一倒才让巴豆滚了出来？这也太巧了。何况妤儿还叫了阮家那孩子去，怎不但没成，反而被嚷了出来？”
秦嬷嬷笑道：“娘娘太抬举那丫头了，难道娘娘觉得那丫头竟能识破了县主连环计？对了，老奴听说，这丫头跟恒山伯府来那位‘表姑娘’自幼就是好友，娘娘想，那般死皮赖脸攀亲人家，家里姑娘‘好友’又会是什么好？自然物以类聚，无非是攀着吴侍郎这棵大树，想要日后议亲好听些罢了。”
秦王妃虽然觉得这一切都有些太过凑巧，但一个父母双亡孤女她并不放心上，便抛下了绮年，问道：“县主呢？还发脾气？”
秦嬷嬷叹道：“可不是。先跟阮世子闹了一场，如今发落春娇呢。县主这性子——”偷眼秦王妃，不敢再说。
倒是秦王妃点头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今儿是她外祖母寿辰，倒闹出这些事来，是该好好管管了。打明儿起，先禁她一月足，把《女诫》抄十遍。恰好宫里又要选秀了，她也该少进宫，就家里呆着罢。阮家那孩子还没封世子呢，你话里也注意些。唉，妤儿这性子也不知随了哪个，若传出去——将来如何说婆家？”
秦嬷嬷忙笑道：“娘娘这倒过虑了，县主还小呢。再说县主是何等身份，有意谁家，谁家还不得欢喜着应了？别不说，老奴县主跟阮家少爷就很合得来呢。将来阮家少爷再正式封了——老奴倒觉得是桩好姻缘。”
秦王妃面上倒没有什么喜怒之色，只摆了摆手：“这些话如今说来都太早。你下去罢，叫人拘着县主，学学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