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年坐着马车回吴家,一路上都有些恍神。如鹃话说得很实,如莺如果是想嫁给周立年做妻子,周立年还真不上她。
抽出周立年信,那笔字没什么大法，却是筋骨俱现，笔笔有力,倒真是字如其人。信里说他今年闭门读一年，自觉颇有进益,明年就准备去考秀才。虽然没多着墨,但字里行间都透出自信来。末了详细汇报他准备了什么祭物，年下去祭坟。又说周七太太时时惦念绮年，亲手做了腊肉和泡菜,反倒是他做不出什么,只能帮着切肉而已。
信上话宛如拉家常一般，着亲切。后开玩笑一样提了一句：他大哥已经说定了一门亲事，加上坐馆稳妥，东家十分满意，又续了两年约。如此一来，他大哥就可以从容娶妻生子，七房就有后了。倒是他十分惭愧，还要绮年莫要怪他至今尚未为二房接续香火，他还年轻，此事不急云云。
绮年完这封信，就断定如莺是确实没有希望了。周立年与他同是十七岁，但是男人等得起，女人等不起。周立年意思，说不定是要有了功名之后，再结一门高亲事，庶几可以襄助他上一层楼。而如莺，即便已是自由身，也不过是个草民，不能给周立年任何助力。再拖下去，大约只有做妾份儿。
摸摸那件斗篷，绮年深深叹了口气：“如燕，回去后你给如莺写封信吧。”不过，即使劝了，如莺也未必就会回头。
回了吴府，天色已黑，吴氏兄弟居然一个都没回来。眼着就要过年，这倒是有些反常。李氏不由得有些着急，吩咐碧云：“二门上去问问，小厮们去接了没有？”
“舅母先别着急，两位舅舅都没回来，多半是衙门里有要紧事了。”绮年捧了东西进来，“这是哥哥叫人从成都捎来。这个泡菜不辣，舅母吃吃试试？”
“大老远捎东西来，你就自己留着，又拿出来分做什么。”李氏虽然这么说，心里也高兴，叫碧云拿去收着，“晚上给大家尝个鲜。”又问，“了年下，你有哪些姐妹要送些年礼，早拟一张单子出来，舅母给你置办。”
绮年抱着李氏手臂摇了摇：“这些哪里还能劳动舅母呢。”
李氏笑道：“你这孩子，跟舅母还客气什么呢。就凭你这份孝心，舅母给你准备点东西又能怎样呢。”
两人正说着话，吴若钊大步进来，一脸疲惫。绮年赶紧站起来问安，李氏也起身道：“老爷怎这时候才回来？”
吴若钊坐炕上，接过绮年递茶，叹道：“今儿出事了，昀郡王世子去山西为外祖祭扫，半途遇了山匪又遇流民，竟失踪了！”
李氏诧异道：“这是怎么说？昀郡王世子身子一向不好，跑山西去做什么？就是去，也有侍卫护着，怎么就失踪了？”
“你哪里知道。俗话说年关难过，这了年下，山匪是猖獗，加上那地儿离上次广东那批海俘被劫之地不十分远，今年收成也不好，又有那穷极了过不下去……两相一凑，虽然有护卫，也被冲散了。如今世子带着贴身侍候一个侍女一个小厮一起失踪了，死了两名侍卫，伤了两个，如今都那里急得团团转呢。”
吴若钊虽然只是个礼部侍郎，但宗室出事，官员们都跑不了要议事，就算他没得话说，也得站着听：“皇上大发雷霆，当即就撤了那里知府。叫当地卫所调人四下里寻找，又提了皇后娘家哥哥，承文伯陈启去暂代知府，务必要把世子找回来。”
李氏对这些插不上话，只道：“老天保佑些找回来才好呢。”
不过事情却并未如众人所希望那么顺利，一直了过年时候，世子仍旧不见踪影，这失踪就已经有二十天了。
头一次京城过年，又是一大家子人，各种习俗无数。不过因着绮年不姓吴，所以诸如祭祖上灶之类事都没有她份，倒还轻松一点。
因着过年，且明年春闱吴家兄弟不准备下场，故而今年倒也轻松。颜氏兴致也似是特别好，三不五时就把孙儿们都叫松鹤堂去，跟孙女外孙女儿们一起说笑。
“雪妹妹嫁妆绣得怎样了？”吴知霄笑着问吴知雪。婚期已经定下，两年后吴知雪行过及笄礼，就可以出嫁了。
吴知雪顿时低下了头，耳根都红了。吴知霆笑道：“二弟这话说——还有两年呢，哪里急成那样子。”他了乔连波一眼，“倒要谢谢乔家表妹，送了十个荷包来，绣花儿极是精致。依我，妹妹针线若能如乔家表妹一般，也就足够了。”
吴知雪一跺脚：“哥哥你坏死了！难道我针线就这般拿不出手不成？”
颜氏面带笑容听着，这时候才薄薄嗔了一句：“大年下，说这些犯忌讳话。”又笑向吴知雪道，“还说这些日子你忙着绣什么，原来是去帮你表妹了。”
乔连波低头笑了笑：“表妹针线来好，也说不上帮，不过是绣几个荷包，将来表妹好赏人罢了。”
“这些东西说起来礼轻，做起来却麻烦，也是你一片心意。”颜氏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珍珠跟我说，你给雱哥儿和哥儿绣了囊？怎么不给你两个表哥也绣一个？”
乔连波低声道：“也想给表哥绣，只还没绣完呢。”
吴知霄连忙站起来笑道：“刺绣这东西伤眼睛，冬日天短，表妹还是莫要劳动了。上次秋闱时表妹送囊还着呢，怎好再劳烦呢？”
乔连波抬头了他一眼，眼波盈盈地一闪又低下了头：“只是一个囊而已，横竖也是无事，只要表哥别嫌弃就好。”
吴知霄连忙道：“表妹针线精致，我哪里敢嫌弃，不过是怕表妹累着。”
吴知霏天真地仰头着哥哥：“哥哥真心疼表姐。怎么前次我给哥哥绣个笔袋儿，哥哥还整日催着我呢？”
吴知霄哭笑不得：“你个小丫头，秋天时要绣桂花，足足绣了几个月，我若不催你，怕过了年牡丹开了都用不上你笔袋儿。”
松鹤堂里一片说笑声。只有绮年和吴知雯只是跟着笑，却不说话。
吴知雯大病一场之后，吴若钊便叫她时晴轩里禁足。而孙姨娘感了一次小小风寒，却被直接送庄子上去“养病”了。吴知雯禁足结束，姨娘已经不府中，免不了又要哭闹一场，甚至吴若钊房去跪求。只是这次吴若钊完全不为所动，反而将她斥责了一顿。
也难怪吴若钊如此动怒。虽然许家和韩兆对此次结亲不成之事均未再提，但京城之中都是些人精子，即使同院读举子们也少不了眼光毒辣，加上孙姨娘为了搅黄这桩婚事，悄悄让身边丫鬟往外透露了点消息，以至于这件事竟然传了出去。直把吴若钊气了个倒仰，让李氏立时就将孙姨娘身边丫鬟一家子全打发庄子上做粗活去了。
大过年，人人欢笑，偏孙姨娘被打发了。虽吴若钊已经严令府中不许再提此事，但吴知雯自觉没脸，自然笑不出来。
绮年坐知霏旁边，逗着小胖子知霖玩儿。知霖被郑氏养得圆圆胖胖，也颇能认得几个字，就是嘴巴笨，五岁了说话还不太利索，不过奶声奶气怪好玩。他几个哥哥姐姐都是嫡出，且正是十几岁年纪，对讲话不利索弟弟自然不很耐烦应付，倒是绮年喜欢小孩儿，见了面时常逗逗他，因此也不怕生，趴绮年腿上玩手里九连环。
绮年一边知霖解九连环，一边不着痕迹地瞥了乔连波一眼。这几个月来，乔连波张先生上课堂上进步明显，且会送吴知雪荷包，倒是颇出人意料之外。吴知雪虽与她不睦，但这荷包却是将来用得着，郑氏当即便收了，还回送了一套精致桃木梳具。
果然小姑娘都有长大一天哪。说起来，这几个月里，乔连波变化确实不小。从前这种场合她只会低头坐着，如今也会插嘴说几句话了。就连颜氏近都特别可亲，从前，她可没这种兴致把孙子辈全部叫眼前来说话。
门帘一掀，李氏和郑氏先后走了进来，一见满屋子人，郑氏先笑道：“老远就听见老太太这里热闹，什么事儿这么高兴，说给我们也听听？”
颜氏笑道：“你们两个也忙坏了，些坐下歇歇，听孩子们说说话儿。”
李氏坐下，接了丫鬟送上来茶便含笑道：“年下忙，老太太叫孩子们来陪着说说话儿倒好，只是霄儿几个虽则明年不下场，功课也不能荒废了。老话常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过了年，断不可仗着老太太疼你们就这般懈怠了。”
吴知霄连忙站起来笑说道：“老太太虽疼我们，也只许儿子这里松散一个时辰，再久就要撵了。”说着，兄弟几个都笑起来。吴知霆也凑趣笑道：“大伯娘好凶，过年了也不许二弟自些么？二弟好生可怜。”
郑氏脸色一沉：“跟你大伯娘这般说话，真是欠打！别仗着老太太宠你们就无法无天了，虽说院放了假，先生不是还留了功课？天天晚上回来你老子都要查，若耽搁了，仔细你皮！”
郑氏山东时说一不二，别说后宅儿女婢妾，就是吴若铮也要让她三分。别人家严父慈母，吴家二房却是严母慈父。当然了，并非吴若铮对儿女要求不严格，而是这些都被郑氏做了。
郑氏怕儿子们没出息，女儿们没才能，所以要求是极严格。这般沉下脸来，吴知霆吓了一跳，连忙也站起来：“是侄儿失言了，大伯娘恕罪。”
李氏笑着摆了摆手，尚未说话颜氏已经也沉下了脸：“不过是叫孩子们来说说话，你们这是做什么？当着我面摆威风么？”
李氏与郑氏双双起身口称不敢。郑氏似笑非笑道：“媳妇听二老爷说，从前老太爷世时候，他和大伯只有除夕一日守夜不读。是以如今二老爷也是这般要求霆儿，想来大伯对霄儿亦是如此。霆儿这孩子生性散漫些，读尚不扎实，媳妇生怕他错会了老太太意，反而懈了心志，故而才要训他一训。”
颜氏全没了说笑心情，但思及另一件事，不得不压了压火气道：“读虽是要紧，也得顾着身子。且出了十五去院，再教他们兄弟去头悬梁锥刺股去。老大家，你几时去老家开祠堂？”
李氏欠身道：“预备着出了正月就走，那时路上也暖和些。两个姑娘身子弱，媳妇不敢大意。”
“既这么着，你这一来一回，怕也要将近一月时间，家里事，就交给老二媳妇管着。雪姐儿虽说还要过两年才出门，这些管家事也该学起来了。”颜氏目光一瞥绮年，“绮丫头听说家时候就管着家，叫她去帮帮你。”
绮年赶紧站起来：“外孙女儿不过是过几账，哪里会管家呢。只怕给二舅母添乱。”
颜氏摆了摆手：“只是让你跟着你二舅母，也好学着些。”目光向身边乔连波一掠，仿佛刚刚想起来似，“连波也去，替你二舅母跑跑腿端端茶也好。”
原来真正目这里。自己果然就是那挡箭牌。
绮年无奈地了郑氏一眼，郑氏却很大方地笑道：“好啊。”忽然转头向李氏，“其实学管家这事儿，真是该早些。现想来，山东时候我就该让雪姐儿也跟着学才是。依媳妇，既是要学，这过年时候事多，正是能学东西时候，不如明日起就让她们三个跟着大嫂，先这些事都是怎么做。等过了年，大约心里也就有了数，媳妇再一样样教，她们也记得牢些。大嫂说怎么样？”
绮年不由得有些疑惑地着郑氏。这不是添乱吗？过年是忙时候，因今年众人都京里，李氏和郑氏天天忙得团团转。颜氏之所以提出李氏出门后再让她们三个跟着郑氏学管家，也是因为出了正月事情才会少一些。怎么郑氏却直接把这事提前了明天，难道是想给李氏找麻烦吗？
李氏却只是想了想就点了头：“也好，该让她们先。这一个月也不必她们真正做什么，只消得仔细也就成了。”
绮年奇怪了，眼角余光却瞥见颜氏脸色反而不太好，简直是莫名其妙。两个媳妇都如此听话，竟然让外甥女自己家里学着管家，这得有多孝顺啊，颜氏怎么还这副模样呢？
正诧异着，就听李氏向自己三人道：“既要学着管家，明儿一早就来我院子里，我跟家里管事媳妇们说了话，然后一并我房里用饭便是。只是年下事多，既是有心要学，少不得一天都跟着我，可不能怕辛苦。”
绮年赶紧站起来身来答应，却见吴知霆微微有些失望神色，突然明白了过来。整天都跟着李氏，可就别想像这几天一样跟着兄弟姊妹们颜氏这里说话了。每天一早就走，晚上才回来，像吴知霆兄弟这样住外院表哥们，大概是连面儿也别想见了。
难怪颜氏提出李氏出门之后，那个时候院已经开学，颜氏也不可能再叫人来说话儿了。绮年有一种扶额冲动：防火防盗防表妹啊！乔连波如果真对吴知霄有点儿动心，还是及早掐灭好。
不过颜氏是什么意思呢？是想撮合乔连波和哪个孙子么？绮年果断摇了摇头，把种种猜测抛脑后。关她甚事！她只要守好自己分就行了。李氏厚道，吴若钊爱屋及乌，只要她自己别出什么错，将来这两人肯定会费心给她找门实惠亲事，平平安安过一生。
话都说这份上，颜氏难道还能不肯？也只得点了头。只是那份好心情是全没了，索性打发了各人回自己房里去了。
郑氏抱着吴知霖回了房，叫奶娘哄着去睡，又把女儿也打发了出去，便指了指椅子对儿子道：“坐，娘有话要跟你说。”
吴知霆略有几份心虚，半边屁股沾着椅子没敢坐实：“娘有什么话要教训儿子？”
郑氏似笑非笑：“你做了什么错事不成？怎么知道我就是要教训你？”
吴知霆凑上去给郑氏轻轻敲着背，笑道：“娘不管说什么，儿子都当成庭训来听。”
“呸！”郑氏笑啐了一声，“要听什么庭训找你爹爹去。”神色温和地着儿子，“霆儿也大了，该说媳妇了。”
吴知霆一怔，略有几分不自：“娘怎忽然说起这个……”
郑氏叹了口气：“按说长幼有序，你亲事没说，下头两个妹妹倒都入宫入宫，定亲定亲，你心里可觉得爹娘有些糊涂或是疏忽？”
吴知霆连忙道：“娘怎说这话。妹妹们是女儿家，年纪是耽搁不起。儿子是男儿，便是晚些成亲也没有什么。何况儿子也知道，父亲与伯父连明年春闱都不让儿子与二弟下场，便是为了着过三年学问扎实些，好一举冲天。既这么着，中了进士之后再说亲事，自然比现好些。”他跟着吴若铮外任多年，哪里不知道这里头事呢。
郑氏脸上露出欣慰神色来：“你懂爹娘苦心就好。你爹爹是庶出，娘也是庶出，当初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有如今这地位。你是娘唯一儿子，知霖年纪又小，这家全指望着你有出息呢。就是将来娶媳妇，也得好好挑个门当户对，将来你仕途上也有个照顾。你爹当初就是没岳家关照，比旁人苦些。”
吴知霆慢慢垂了头。郑氏心里明白，淡淡道：“说起来爹娘拘着你也拘得太厉害，一般人家哥儿你这年纪，房里也有个人了。娘身边红绸和红绫都是好。生得俊俏，性子也平和，你挑一个，捡个日子收了吧。”
吴知霆脸上红了红，低声道：“娘——”
“娘都知道。”郑氏静静着自己儿子，心里也有几分骄傲，“我儿子长大了，自然会——然而这世上事，却不能皆随心所欲。”
吴知霆低头道：“儿子懂了。娘放心，儿子绝不会做那等逾礼事。既娘这般说，儿子红绸性子和软，不是那等抓尖要强，就她吧。”
郑氏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我儿有眼力，就红绸吧。唔，娘这就去查个好日子，给你办了这事。”
二房这边谈着丫鬟收房，大房那边吴若钊刚刚从衙门回来。李氏上前迎着道：“老爷回来了？今日又忙了一日。”
眼要过年，皇帝也要祭祖守岁，各种礼比民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礼部官员忙得脚不沾地，怕是只能了除夕才歇歇呢。吴若钊接过茶喝了一口，叹道：“若只是些年之礼也还好，偏今年出了郡王世子这事儿。”
“怎么世子还没找么？”李氏替丈夫宽了外头大衣裳交给丫鬟去收起来，自己过来陪丈夫坐下，随口问道。她并不很关切政事，只是总要找些丈夫感兴趣事来说说。试想若是丈夫回了家只听见肉几斤菜几斤话题，怕是早就不耐烦了。
吴若钊摇了摇头：“音讯全无。虽然没人敢说，但只怕是——不好了。来跟锦乡侯家谈了亲事，这时候也送还了庚帖。若是万一这时候有了不好信儿，锦乡侯家姑娘不成了望门寡么。”
“这可真是……”李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昀郡王是个厚道，对外只说合了八字不甚合适。否则这一定亲世子就出了事，传出去姑娘家怕也要落个不好名声。”比如克夫什么。
李氏跟着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吴知雯。人家姑娘是想嫁没嫁出去，自己家却是把亲事往外推……算了，还是洗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