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年及笄礼过后十余日,就是冷玉如出嫁日子。因冷玉如坚持，绮年也还是去了。
恒山伯坚持要冷玉如恒山伯府发嫁,张殊则借了显国公府办喜宴。早几日京城中人就念叨，无不是说冷玉如运气好,一个六品给事中女儿出嫁,居然搞得好像伯府与公府结亲一般热闹。
绮年和韩嫣大清早就恒山伯府，冷玉如已换上了大红喜服，正拉着冷太太落泪。唯一女儿就要远嫁，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冷太太如何不难受？只是强撑着罢了。见绮年和韩嫣进来，便强笑道：“你们姐妹好生说说话儿。”起身出去，找那无人地方拭泪去了。
绮年见冷玉如哭得泪人儿一般,叹了口气拿手绢给她拭泪：“若哭肿了眼睛，一会子不好上妆了。”
韩嫣打趣道：“不好上妆也罢了，倒是洞房花烛夜，别吓着郎官才是正经。”
冷玉如不由得也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滚下泪珠来。绮年和韩嫣少不得又好生安慰了几句，勉强让她收了泪。听香端上一碗燕窝粥来道：“姑娘吃几口罢，这一日有得饿呢。”
韩嫣她是陪嫁丫鬟打扮，不由得叹道：“日后去了西北，你可要好生照顾你家姑娘。”
听香认真道：“两位姑娘放心，奴婢这辈子都跟着姑娘。”
冷玉如不由得又要拭泪，拉了她手道：“也就是这丫头跟我是一条心了。你们没见着恒山伯府给我添三个大丫鬟，个个眉眼活泛，哪里是去伺候我，分明是——”后头话底是没好说出口来。
不过绮年和韩嫣已经听明白了，必然是恒山伯府找了些美貌丫鬟来，现是陪嫁，将来怕就是给张殊准备通房了。韩嫣轻嗤道：“随他们陪送，了西北谁还管得你，若有不老实，只管就地卖了，难道还怕她们翻起风浪来不成？”
几人说着话，冷玉如将那碗燕窝粥喝了，便已了时候，来全福夫人进来绞脸梳头了。
绮年和韩嫣心情复杂地坐一边，着全福夫人熟练地用一根红线绞去了冷玉如脸上薄薄绒毛，又给她敷上脂粉。就像绮年上辈子过千篇一律娘妆一样，这里娘妆同样将人化得千人一面，若不是熟悉人，没准真分辨不出来呢。
吉时将至，只听外头鞭炮声响，却是郎来迎亲了。韩嫣尚未见过张殊是何模样，只听说脸上有疤，终究是不放心，扯着绮年也悄悄儿溜二门去着。隔得远，只听见门里人嚷着叫外头做诗还是应对，却听不清楚。
底这是恒山伯府，冷玉如又只是个“义女”，也并没能闹起来，只叫外头做了一首诗，对了一副对子，就开了门。绮年和韩嫣远远地见张殊穿着喜服跨进门来，脸上虽则有道疤，却也并未破相，加之腰背笔直，眉宇之间自有一股英气。韩嫣先就松了口气，拍着自己胸口道：“还好，还好。”
绮年却有些不放心。张殊虽然脸上也带笑，可那笑容并非发自内心喜悦，倒有些应付场面感觉。她知道这门亲事是多方算计结果，只但愿张殊不要把账算冷玉如头上。
郎进了门，前头行着礼，后头冷玉如也该出来拜别父母了。冷家老大将妹妹背上花轿，再押轿送显国公府去。郎只有一门远房亲戚京城，权且过来陪个房。洞房花烛自是显国公府，三朝后郎伴着娘回了门，就该启程去西北了。
冷太太见花轿出了门，顿时哭成了泪人，拉着绮年和韩嫣手道：“好孩子，你们替我去那边瞧瞧……”娘家母亲是不能去显国公府着女儿拜堂。
恒山伯府准备嫁妆走前头。因显国公府成亲，连宫里皇子妃金国秀都赏了一柄白玉如意做贺礼。太后因永顺伯入京，心里舒畅，身子也好了许多，也凑趣送了一柄金如意，如今就放头两抬嫁妆里走前头。六十抬嫁妆虽不如当初昀郡王府嫁女儿一百零八抬来得威风，但也引得一路人行人都纷纷观望。
绮年还是第一次来显国公府。听说显国公府地方不小，但相当一片面积都圈出去给儿孙们做演武场了，是以房舍花园起来就逼窄些。加上显国公兄长儿子，还有弟弟一家都住府里，自然是要拥挤些。幸而天气正是六月底，酒席就摆花园子里，也还勉强摆得开。
女客们自然是要屋子里设席。国公府没有荷花池，却有一处紫藤花坞，极轩敞一间大堂，院子里遍植紫藤花，那顺着窗口爬上屋顶藤有儿臂粗细，开花一串串，香气扑鼻。女客们都这里坐着，一会儿便有小丫鬟来报一次：“花轿了胭脂胡同了。”
“头一抬嫁妆进门了。”
“嫁妆都抬进门了。”
“花轿门前了。”
顿时就听外头鞭炮又炸响起来，足足响了半天。可是鞭炮声响完，外头反而静了。女客们不由得都有些面面相觑起来，按说鞭炮响完，娘就该下轿了，什么迎门箭、跨马鞍、跨火盆，那都是热闹事，外头热闹小辈们该闹破了天才是。虽则这是不是张家，但显国公府为怕不热闹，小辈们都出动了，加上来赴宴人，万不该这样毫无动静。
小丫鬟匆匆进来，低声向金大奶奶说了几句什么。金大奶奶虽对外说是国公府人，其实不过是显国公侄媳妇，丈夫又不是什么出挑人，这些年也不过是守国公府里过自己日子，不算见过大世面，此时听了丫鬟话，脸上就有些控制不住露出点紧张神色，起身对一众宾客笑道：“前头有点儿事，恕我去去就来。”
座夫人们都是人精子，了此时哪个还不知道前头必然是有了变故，全都含笑点头，待金大奶奶一转身，便都私语起来。有些就嫉妒冷玉如好运气，不由得就胡乱猜测起来。
绮年心里咯噔一紧，跟韩嫣一起借口净手，也离了紫藤花坞。一出来韩嫣便急道：“莫不是张家悔婚了？”
绮年连忙道：“胡说！不说有显国公府和恒山伯府脸面，就说宫里太后和皇子妃都赐下了东西，谁敢这时候悔婚？”
韩嫣也知道没这个道理，只是紧张得不行，随口说说罢了。两人带着丫鬟出了紫藤花坞，隐隐听见前头有人声，知道那边就是花园，里头却是为男客设席，不好随便过去。韩嫣想了想，叫过晴：“去那边，若能找哥哥，问他是怎么回事。”韩兆今日也是来喝喜酒，男人家前边，消息总是灵通些。
晴领命，连忙去了。绮年和韩嫣面面相觑，越想越是紧张。韩嫣性子直爽，是恨不得现就奔前头去问个明白。绮年她恨不得团团转模样，不由叹道：“急也没用，等着晴消息就是。”
两人既不能往前走，又不愿回紫藤花坞去听人说话，但站这路上也不妥，如燕左右，发现不远处有几棵多年绣球花，已长一人多高，后头几块太湖石，人站花石之间，外头也不容易发现，三人便走了过去。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对着脸儿发呆。
片刻之后，韩嫣有些等不住了，正想说话，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脚步声，一个女子声音胆怯地道：“再往前就是花园了，我，我们不要再走了。”
绮年和韩嫣对一眼，都想离开这地方，这时候她们可不想碰上什么人。但那脚步声已经走了近处，另一个女子声音不耐烦地道：“我好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当初让你跳池子你都跳了，这会子不过是靠花园近点，又怕什么？”这话说得像个丫鬟身份，可是语气中却不无讽刺，显然未把那女子放眼里。
韩嫣已经准备抬脚走了，又收住了脚步。这句话说得不尴不尬，实不是外人好听见。这时候如果出去，若是被走过来两个女子发现了，这两人也必然会想她们已然听见了方才话，岂不糟糕，不如等人走远了再出来，大家无事。
谁知这两人就湖石后头站住了，方才那疑似丫鬟声音又道：“也罢，就这里也行。一会儿金大公子从这里经过，姑娘可要把握好了机会。”
那女子声音有些颤抖：“可，可我害怕……”
丫鬟不耐烦道：“怕什么！姑娘显国公府里出了事，自然是要显国公府负责。”顿了顿，又道，“我知道姑娘想什么，不过是想着郡王府二公子罢了。只是二公子虽然灯上救了姑娘，可也并没逾礼处，老爷不是没使人递过话，人家赵二公子不答应，可教老爷怎么办呢？”
绮年听这里，突然明白这女子是谁了。上元灯被郡王府二公子所救，不是东阳侯府远亲秦苹姑娘嘛！不过那跳池子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当初长公主寿宴上打扮成秦采模样落进荷花池，就是这位姑娘？
韩嫣虽然不知道这里头门道，但只听这些话也知道这两人要做是什么事，不由得拿眼睛去绮年。绮年也有些无奈，听这丫鬟意思，今日这一切都是东阳侯府安排，若是被她们两人破坏了，没准就被东阳侯府记恨上；可若是她们成功了——那金国廷也就太倒霉了吧？
那丫鬟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沉声道：“姑娘自己想清楚些！老爷不是没给你安排过，上次就是想送你进郡王府，是你自己没福，郡王世子不曾从池子旁边那条路上走。今儿这事姑娘不做也成，左不过老爷送姑娘回家去，只是回去之后事老爷可就不管了，时候姑娘是去做填房也好，还是去做妾也罢，都是姑娘自己命了。”
秦苹声音带着几分泣音：“我，我若这般做了，即便能——又哪里能做金公子正室……”
“姑娘还想着做国公府公子正室？”那丫鬟好笑起来，“将来金大公子是要承爵，自然不会纳了姑娘做正室。可是姑娘且别忘了，一样是做妾，是去那乡下地方做那地主县官妾好呢，还是做未来显国公妾好？”
秦苹低低啜泣起来，那丫鬟却不耐烦了：“我过去了，姑娘你自己想想清楚罢，若再不成，奴婢可也帮不了你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秦苹靠着太湖石低低啜泣了片刻，终于收起了哭声没动静了，也不知是考虑成什么样子了。
半晌，绮年悄悄伸出头去。这里有三块高大太湖石，这边临着卵石小路，被一排绣球花遮住。秦苹那边是两块太湖石之间空隙里，无论从哪个方向都不好见，若不是露出了一片衣角，根就找不她。第三块太湖石背面则是几丛灌木，大约是长那个位置不方便修剪，枝叶乱披，不怎么像个样子。只是被太湖石遮住了，无人注意。
绮年琢磨了一下，觉得如果她和韩嫣如燕三人不发出声音，还是有可能悄悄溜掉。她们两个自然不能去拦着金国廷，但身边还有个如燕呢，只是要怎么拦，这却是个问题。听起来秦苹也并不愿意做这种事，只是身不由己，若就这么将她揭露出来，她也就算完了。
正想着，忽然听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地上，三人吓了一跳，都竖起耳朵，接着便听见分枝拂叶之声，有人迅速走近，沉声道：“你好大胆子，竟敢这里出现！”
不会吧？绮年只觉得头皮都炸了。听见秦苹秘密已经够麻烦，现还要再听见一个秘密吗？而且这说话之人是个男声——绮年能地觉得，这个秘密可能糟糕！
正如绮年所猜想，另一个粗哑男声也响了起来：“这里不是好？任谁也想不你我会显国公府里见面吧？当然，”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公子再想杀我灭口也不容易了。”
绮年觉得背后汗毛唰地就竖了起来。杀人灭口！她和韩嫣对了一眼，两人手不由自主都抓一起，连呼吸都屏住了。如燕牙齿微微打战，也死死攥住了绮年衣角。绮年此时唯一念头就是：秦苹可千万要沉住了气，若是这时候她叫出声来，不但她自己要死，还会连累绮年和韩嫣如燕也被发现。因为她们三个现位置其实还不如秦苹隐蔽，绣球花并不能将人牢牢藏住，只是那两人恰巧太湖石另一边，不见罢了。倘若他们围着太湖石转上半圈，就能发现这边三人。
不会，他们不会转出来。绮年不停地给自己打着气。这边是通往花园道路，这两人既然是这里秘密接头，就绝对不会愿意让人见。管现道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但并不保证一会儿不会有人过来，所以这两人肯定不会冒险从太湖石后头露头，那就绝对不会发现她们！
“你胡说什么！”那位郑公子沉声道，“谁要杀你灭口？明明是你们自己蠢，居然整个戏班子都被人端了，我就是要救，这时候也救不得了！”
戏班子！绮年跟韩嫣再次对一眼。难道——不会是说韩同知成都端掉那个戏班子吧？
绮年脑子飞地转动着，湖石后两人已经迅速说了几句话，郑公子冷冷道：“如今只有徐徐图之了，这是银票和路引户籍，你先去户籍上指定之地定居，我总要等人都押进京城才好想办法。至于你，立刻离开京城，再不许耽搁！”
那人哼了一声，似是有些不服，郑公子冷声道：“你若想死只管自己去死，不要想拖上我！”
两人大约是对峙了片刻，郑公子又冷声道：“不要翻墙了，你是生怕别人不会发现吗？换上这个，从侧门出去。今日国公府人多，仆役们也不会认得你。”随后脚步声响起来，两人似是走远了。
绮年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手心湿漉漉全是汗。韩嫣也是一样，两人手滑得几乎要握不住。绮年眼角余光瞥见那片露外头裙角这时候才慢慢收了回去，方才秦苹必然也是僵得一动都不敢动。
道路上忽然传来说话声，绮年从绣球花丛中出去，却金大奶奶和金国廷并两个丫鬟从花园那边走了过来，金大奶奶一脸为难，正说着什么。刚走近前，忽然就见湖石后头猛地有人冲了出来，几乎是一头撞了金国廷身上。
金国廷底是习武之人，虽然猝不及防，仍旧抬手一抓，准确地扣住了来人手臂。只是触手一片滑腻，惊得他连忙撒手后退，这才发现冲出来竟是个美貌少女，身上罗衫自领口被扯了开来，袖子也被扯破，露出白如截脂肌肤，正是方才他手抓之处！
金大奶奶失声惊呼：“这，这——”
秦苹这会儿已经不只是演戏了。方才她一个人靠那冰冷太湖石上，因怕被人发现连大气都不敢出，身子都僵了。这会子猛然听见人声，简直如闻天籁，她甚至没有清楚来是什么人就冲了出来，这会才清了金国廷，神智总算恢复了些，想起自己台词，拉着金国廷就哭了起来：“公子救命，有歹人！”
金大奶奶一听有歹人，惊慌起来，金国廷只觉额头青筋直迸，沉声道：“嫂子休要慌张，莫惊了人，狗急跳墙反而不好！姑娘可知那歹人何处？”
秦苹来是要扮演一个出来上净房却被人扯住非礼可怜角色，于是下意识地回手指了一下净房方向，指完又觉不对，方才那两名歹人明明是湖石之后，那手不觉就犹豫起来。
净房那边却离紫藤花坞不远，金国廷立时变了面色，沉声向身后丫鬟道：“立刻叫人去紫藤花坞保护客人！”
国公府丫鬟们都是家生子儿，也有几个会拳脚，便是不通拳脚，身子也比一般丫鬟健壮些。金国廷吩咐是自己贴身丫鬟名叫出月，性子泼辣大胆，闻言也不惊慌，转身便走。倒是金大奶奶慌作一团，转眼又见秦苹正掩面哭泣，半边雪白膀子都露外头，思及方才情景，不由得道：“二侄儿，你，你碰了她身子？”
金国廷几乎没被气得厥过去。他也知道这个大堂叔家婶娘有些不大上台面。当初显国公大哥带着儿子外头打仗受伤，为一户行脚贩药商人所救，结果寄住人家家中养伤时候，那商人女儿，就是如今金大奶奶不慎摔倒，显国公大哥儿子当时好心扶了一下，谁知金大奶奶衣袖被扯破，被触了手臂肌肤。
那家人虽是商人，但因独生女儿生得秀美，自幼又有几分聪慧，遂特地找了先生来教着读，想着教出个才女来。万想不，才女不曾教出来，倒教出了个三贞九烈烈女，因被陌生男人碰了身子，有了肌肤之亲，便立志若不嫁给此人，便要出家以全忠烈。
明明是恩人，这恩还没报呢就要结下仇了，金大老爷——彼时他还不是将军，只是个副将——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没奈何就给儿子定下了这门亲事。幸而金大奶奶人长得不错，儿子倒也不曾反对。后头成了亲之后，还有人赞金大老爷重恩情，将此事传为美谈。只有金大老爷有苦说不出——想着给儿子找一门得力亲事，后却弄成这样子。
后来金大老爷阵亡，金大爷打仗上却没甚天赋，受了些伤后去押运粮草了，后也没立什么大功，只是按例封赏，追念他死去父亲，给了他一个六品虚衔儿，拿着俸禄养家就是了。金大奶奶倒也并不求丈夫为官作宰，平常过日子就是，只是身上那股子小家气始终脱不了。且大约真是读读得迂腐了，将男女大防得比天还重，若不是今日这亲事出了这般变故，叫她与十五六岁侄子一起走，她都不肯。这会子脑子里也不知想什么，多少要紧事不想，偏见金国廷碰了秦苹身子了。
金国廷秦苹说有歹人时候就觉得事情不好。这是金家，无论秦苹是什么人，她都是客人，虽是为张家喜事而来，却是金家出了事，金家自然脱不了干系。现好办法，就是由女眷将人带自己房里去安抚一番，给她换了衣裳，别惊动了人，之后相安无事。哪有如金大奶奶这般，秦苹还没说什么，她倒叫唤起来了，敢情是生怕侄子碰了人家身子不肯负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