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仁寿宫里居然很是热闹,皇后和郑贵妃都,还有两个低位年轻小嫔妃，正陪着太后说话儿呢。
不过这就苦了绮年，问了太后安又要问皇后安，问完皇后安还要问郑贵妃安。好歹两个小嫔妃位份低,倒要她们给她行礼。但再位份低也是皇上女人,这礼不敢全受,还要回个半礼以示尊重皇上。光行礼就折腾了好一会儿。
太后倒是兴致很高,来外界传说她那一阵子并非真病，只是想找个借口让永顺伯进京说法不无道理。至少打从永顺伯进了京城，她就再没犯过什么病,而且越来越面色红润了呢。
“给郡王妃赐座。世子妃也赐座。”太后显然很喜欢秦王妃,“叫她们婆媳两个坐得离我近些。方才正与皇后说过几日宫中过七夕呢，你们郡王府里这七夕想怎么过啊？”
秦王妃微笑着欠欠身：“臣妇这也没主意呢，方才听掌事姑姑说皇后娘娘过来与太后娘娘议这事，臣妇还想着这回子好了，正好容臣妇偷学几着，就省了自己个儿绞脑汁了。”
太后乐得笑起来，回头向皇后道：“瞧瞧就把她精，还想着占宫里便宜呢，今儿若不让她想出个主意来，便不许她回去。”
皇后生得十分端正，但不知是不是操劳太过，着已经有几分憔悴老相，不过眉宇间神情倒是安然，教人觉得十分舒服。她听了太后话就欠身笑道：“太后这是疼臣妾呢，只是要先派人去郡王府送个信才好呢。”
太后听得乐了，满殿嫔妃都跟着笑。郑贵妃指了绮年说道：“这不是有世子妃么，让世子妃回去报信就是了。”
太后笑了一回，眯起眼仔细了绮年，点头笑道：“这衣裳穿着就是打扮人，过来叫哀家好生。”
绮年赶紧起身，垂着头上前几步，距太后两步远地方停了下来。太后笑道：“不用那么规矩，再上前点。”她才又往前蹭了一步。
太后上上下下地了，忽然目光落绮年腕上白玉缕金镯上，不由得讶道：“你婆婆把这个也给你了？当真是疼你。这可是大长公主好东西呢，是当初她出嫁时候，先皇特意叫宫里工匠精心打出来，那舞凤回鸾花样是工匠特别画出来，全皇宫也就这一副了。”
顿时宫里嫔妃们都夸起秦王妃贤惠来。秦王妃倒微微红了脸道：“太后又笑话我呢。这镯子自然还是她们年轻姑娘戴着好，放我箱子里也可惜了。”
太后指着她笑道：“瞧你，说说还脸红，竟像个小姑娘似。”旁边郑贵妃笑道：“郡王妃着还像二十出头样子呢。”又是一通夸说秦王妃年轻。
绮年低头站着，沉甸甸五尾凤钗坠得头皮疼。她用眼角余光了秦王妃一眼：贤德美名外，痴情之名内，赵燕恒有这样一个继母，实是稍有违逆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吧？
皇后一直含笑听着，这时才道：“太后这般喜欢郡王妃，郡王妃定要想个好些主意出来，让太后七夕一乐才是。”
秦王妃柔声笑道：“臣妇哪里有什么好法子，只是记得妤儿小时，曾有一年乞巧之后月下与如儿和好儿比试穿针。臣妇想，宫里娘娘们都是心灵手巧善于女红，不妨也试试这穿针法子，胜人就好生博太后一个彩头，想来也是有趣。”
太后笑道：“果然有趣儿，谁赢了，哀家就送她一架双面绣炕屏便是。”
皇后欠身笑着应了，又绮年笑道：“这孩子腼腼腆腆，倒是安静得很。”
太后这时候才想起来，忙道：“瞧我只顾说话了，竟让她就这般站着，回去坐下罢。这孩子也太老实了，竟不知说句话。”
秦王妃微笑着正想说话，绮年已经低了头笑道：“能太后身边站站沾些福气，是小辈儿们求都求不，若站少了，就是吃亏了。”
太后拉着她手直笑：“你们，说这孩子老实，这嘴倒巧。回去坐着罢，你能嫁进郡王府，这福气已然是不小了。”
绮年欠身退回去自己锦墩上坐了，太后又与郑贵妃说起话来：“三皇子正妃挑好了没有？这如今皇子府都动工了，若是搬外头去大婚，这宫里宫外麻烦，我要孙媳妇也不方便。”
郑贵妃笑道：“正是臣妾这拿不定主意呢。臣妾瞧着皇后侄女儿极好，就是不知皇后肯不肯给呢。”
太后眯着眼睛想了想道：“是陈滢吗？那丫头倒真是个好。”
皇后欠身微笑道：“太后喜欢她是她福气，不过她是庶出，断配不上皇子。”
郑贵妃笑道：“承文伯只这一个女儿，又是从小就养承文伯夫人名下，与嫡出也差不多了。”她年纪跟秦王妃差不多，虽不如秦王妃那么显得年轻，却是十分美艳。与太后有几分相似眉眼，生太后脸上就是端庄，偏她生了一张略有些儿大嘴，就平添了几分火一样娇媚。
皇后微笑道：“嫡庶有别，滢儿虽是嫡母抚养，却没有记名嫡母名下。三皇子是皇家血脉，娶一个庶出正妃实不妥。”
太后听得点点头。她爱这个孙子，自然想让他娶一个出身尊贵正妃。陈滢虽然好，只是没福气，不曾投生承文伯夫人肚子里，说出去确实不好听，便打消了这个主意。郑贵妃轻咳一声，还想再说，皇后已经笑向太后道：“不知太后替永顺伯挑亲事怎样了？”
这也是太后极关心话题，而且比起三皇子亲事来，这已经有了眉目，便兴致勃勃地说起来：“他自己瞧上了原广西总兵女儿，姓林，闺名似是叫悦然——”
绮年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竖起了耳朵。永顺伯真上林悦然了？
“只是我听说那姑娘还小——”太后目光掠过秦王妃和绮年，“哀家是没见过，你们可曾见过？”
秦王妃了绮年一眼，绮年只能起身回答：“臣妇自成都来京城路上，曾蒙林夫人照顾。”
“哦？那林家姑娘怎样？”太后大有兴趣地瞧着她。
绮年头上有点冒汗了，字斟句酌地回答：“林姑娘比臣妇小两岁，生性活泼，人是极单纯淳厚。只是——因着年纪略有差异，臣妇与她——也只是谈些沿途风景之事。”答这种话是难了，她并不希望林悦然嫁给永顺伯，可是谁知道林家是怎么想？倘若林家千求万求来亲事被她搅了，还不恨死她了？
“果然年纪还小——”太后皱皱眉，“庆儿是为着无子嗣才要娶二房，姑娘太小了，于子嗣之事无补。哀家倒是上贵妃娘家侄媳堂妹，姓张，叫雅苹，今年已经十八了，年纪上倒合适些，听说文才也是极好，你可认识？”
绮年暗里松了口气，答道：“是曾恒山伯府上牡丹会见过，张姑娘当场作赋，文才确是极好，字也写得漂亮。”
秦王妃一直听着，这时候才笑道：“张姑娘臣妇也见过，确是才貌双全，尤其身材婀娜如弱柳扶风，臣妇了都怕风大了将人吹走，竟是能如赵飞燕一般做掌上舞。臣妇大侄女了极是羡慕呢，只恨自己不如张姑娘纤细。”
太后听了这话反而皱起了眉：“竟这般瘦弱？怕是不好生养……”想了想又问秦王妃，“你不是有两个侄女？哪个是大？”
“是臣妇大哥女儿，闺名一个枫字。那孩子随了她姨娘，身材高挑结实，每日里都嫌自己吃得多了——”秦王妃说着掩口笑了，“这些孩子们，真是拿她们没办法。”
太后不以为然：“高挑结实有甚不好？万不可为着腰身就将自己饿出病来。年轻姑娘们不懂事，要了哀家这个年纪才知道身子重要呢。”
殿内众人立时又七嘴八舌奉承太后身体健康童颜鹤发简直要返老还童了云云。绮年捉着空儿瞅了秦王妃一眼，总觉得她说张雅苹婀娜纤细是另有用意。太后才想着叫永顺伯纳二房生儿子，她就提张雅苹娇弱而秦枫结实，要知道男人们虽然喜欢腰如约素瘦美人，但老人眼中，却是结实姑娘好生养——当然事实也是如此啦，这个没有剖腹产年代，骨盆太窄生孩子必然困难和危险。难道说，秦王妃想把秦枫推销给永顺伯？
太后那里说笑着，郑贵妃忽然转过头来对绮年笑道：“世子身子如何了？昨儿听说是坠马了，真是把人吓得够呛，那罪魁祸首可拿了没有呢？”
绮年又得起身道：“多谢贵妃娘娘关怀。世子是伤了腿，又受了些惊，用药之后今日已好得多了。”
“听说昨日连拜堂都未能成礼，今日就好了么？”郑贵妃依旧笑吟吟地，好像她真是多么关心赵燕恒一般。
绮年低着头道：“听说是太医院太医，用药自是好，今日一早脸色已好许多了，只是腿上伤得重，所以不能入宫来陛见圣上。”
郑贵妃瞧了她几眼，点了点头：“这便好。从来好事多磨，你好日子还后头呢，将来为郡王府添丁进口，那才是正经福气。”
绮年把头一直垂胸口，只恨自己没有想脸红就脸红事。
皇后一直微笑着并不多言，这时候才笑向她道：“既进了宫，该去见见皇长子妃和惠侧妃才是。”
太后也点头笑道：“倒是。年轻媳妇面皮薄，”笑着瞪了郑贵妃一眼，“这时候就说什么添丁进口话，她怎么好意思。去罢。”
绮年松了口气，屈膝行礼，跟着皇后身边丫鬟出了仁寿宫，直奔皇长子所居景正宫。
比起仁寿宫来，皇子们居住确实狭小许多，就是金国秀所住也不过是小小一处宫殿，幸而采光极好，陈设又并不芜杂，走进去倒觉得疏朗。绮年进去时，金国秀正拿了个拨郎鼓，逗着小郡主床榻上张着小手去抓，晶莹口水都流了小胖脖子里。旁边吴知霞和一个湖绿宫装年轻女子各坐一个锦墩，正笑着夸赞孩子。
皇长子尚未封王，绮年这个郡王世子妃见皇子妃也就不用磕头了。见礼之后才知道，这湖绿宫装女子就是柳侧妃。绮年不由得就多了一眼，论长相倒是极秀美，眉眼着也温顺。
绮年既然金国秀这里是“救命恩人”，金国秀对她自然是要亲近一些，也不拘礼就叫都坐。倒是小郡主，正是刚刚会爬，又喜欢鲜艳东西时候，立刻就被绮年正红绣金衣裙和头上凤钗吸引了，手脚并用地就想爬过来抓，吓得乳娘赶紧给拦住了，小郡主还咿咿啊啊表示着抗议，不过并没有哭。
金国秀笑道：“这小丫头，见了什么都要抓。”随手从头上摘下一朵堆纱红芍药花来递给乳娘，“只不许她往嘴里塞。”说着，又让侍女上茶上果碟。
绮年是喜欢小孩子，皇帝赐凤钗不敢给，从腰里拿了个荷包出来，把里头干花瓣儿倒干净，拿给小郡主玩儿。那荷包上绣是粉红小猪，颜色鲜艳，小郡主一手就抓住了，扯着咯咯笑。
旁边丫鬟端了一碗牛乳羹上来：“正妃娘娘，该喝牛乳了。”金国秀因为是早产，身子总还是有些虚，隔三差五就要食补一下，这也是皇长子吩咐。
牛乳羹端上来，一掀盖子就是一股略带腥味奶香气，金国秀接手里用银匙子搅了搅，那股味儿浓了。还没等她喝呢，旁边柳侧妃已经脸色微变扭过头去，用手绢掩饰地按了按嘴唇。
这动作没有逃过金国秀眼睛：“怎么了？”
“没，没什么。”柳侧妃连忙放下帕子，脸色却有些发白。
“莫非也想喝点？”金国秀着她，把手里牛乳羹放回托盘里，示意丫鬟，“给柳侧妃端过去罢。”
“妾不——”柳侧妃赶紧要站起来，可是牛乳羹已经送她面前，这样窄小地方，牛乳微腥之气是明显，她话才说一半，就忍不住转过头去干呕起来。
“这底是怎了？”金国秀微微皱了皱眉，“去传太医来。”
“平安脉太医说妾只是这几日有些脾胃不适，世子妃还呢，不好惊动太医罢。”柳侧妃干呕了几声，用帕子按着嘴唇，有些虚弱地回答。
“哦。”金国秀脸上仍旧是一派平淡之色，“脾胃不适倒是该喝点牛乳，你就喝了罢。”
“妾——”柳侧妃强忍着端起牛乳羹，但还没送嘴边就又忍不住转头便吐，连盛牛乳羹碗都给扔了。
“立刻去传太医。”金国秀目光无波，“倒要这是哪个太医平安脉，若是医术不佳，该禀了皇上换个人来。”
吴知霞轻咳一声，起身道：“既是柳妹妹不适要传太医，妾世子妃不如妾偏殿去坐坐。正妃可好？”
“甚好。”金国秀很给面子地起身送了两步，“你们姐妹也难得见，好生说话罢。”
虽说是偏殿，但其实面积比正殿也小不了多少，陈设亦毫不逊于正殿。吴知霞带着绮年进了屋里，就挥退了身边侍女，怔怔坐了片刻方涩然一笑道：“她怕是有了。”
绮年也觉得柳侧妃像是有了身孕：“不过柳侧妃样子，似乎并不想让人知晓。”
“大约是没过头三个月罢。”吴知霞无精打采地道，“前头二皇子陆侧妃，就是孩子没过三个月就没了。何况——皇长子意思是要先有嫡子……”
绮年悚然一惊。如果皇长子一定要嫡长子，那么就会有意让侧妃避孕，可是柳侧妃却怀孕了……
吴知霞有几分茫然地摇了摇头，喃喃道：“她若有福气生个儿子……”
绮年着吴知霞。从前吴知霞跟吴知雯一般，爱穿红色衣裳，如今进了宫却换了杏黄一类颜色，就连她这个人也像是失去了红润一般。婚前入宫那次，因着有郑氏来，绮年她还是欢喜，脸上也有笑容和血色，可这次见着，倒像是比那回瘦了些。
“表姐怎么——若是身子不好，该太医好生调理。没什么比自己身子重要了，舅母若知道了定会心疼。”
吴知霞苦笑：“身子好又怎样？”
“表姐，来日方长！”绮年能理解吴知霞心理落差。是想着入宫做正妃，现却只是一个侧妃；金国秀无论家世还是人都胜于她，皇长子目前也并没有对侧妃特别宠爱意思，至今连孩子都不愿让侧妃们怀。若是她不难受，那倒是奇怪了。
吴知霞眼睛微微亮了亮，随即又有些黯淡：“皇长子与正妃——鹣鲽情深。”
“那表姐该欢喜才是。家和万事兴哪。”绮年不能把话说得明白了，即使侍女们都被挥退了，也不敢说就隔墙无耳。这皇宫里，哪有什么是特别能保密呢？
吴知霞若有所思地着绮年，绮年想了想，终于还是含蓄地说：“表姐，人各有所归，岁月静好，才是福气。”吴知霞入宫就是侧妃，位份已定，就注定了地位要低金国秀一头。
虽然说后宫之内，位份不是全部，不知有多少从低位嫔妃开始直做皇后太后，可是那条路不但要自己有事，还要有机遇。吴知霞或者能做个合格正妃，可是她有没有事从侧妃爬正妃，那就未必了，何况压她头上是金国秀，很可能是皇帝亲自为长子选中正妃！
吴若铮和郑氏一直捎话让吴知霞守分，应该说，这夫妻两人得很透。他们不是不想让女儿得高位甚至后母仪天下，但是选秀结果出来时候，他们就明白了。安分守己，是吴知霞好一条路。如果能生个儿子，将来跟着儿子出宫养老，那是平安路。他们，其实并不需要女儿真去后宫中拿着命拼杀。
吴知霞低头半晌，苦笑一下：“表妹说是。”她不无羡慕地着绮年身上正红色衣裳，这是只有正室才能穿颜色，“雯妹妹亲事如何了？”
“舅舅舅母将雯表姐许给了我哥哥。”
“哦……”吴知霞也知道绮年有个过继哥哥，“听说是中了举人？”
“是。”
吴知霞有几分怅然：“雯妹妹也是个有福气。”当初为着庶出不能入宫选秀，吴知雯跟她暗中别了几次苗头，可如今她是侧妃而且可能一辈子都是侧室，吴知雯却是能穿着大红嫁衣上花轿。得失是非，又有谁料得准呢？
“主子——”墨画门口探了探头，低声道，“太医来了，柳侧妃已经有了一个多月身孕。”
吴知霞嘴角微带讥讽地笑了笑：“平安脉太医前儿刚来过吧？”
“太医说，一个多月身孕不好诊脉，且柳侧妃癸水不准，身子有些虚寒，脉象就不好确认了。”
“随她去吧。”吴知霞摆了摆手，“总归是喜事，回头收拾几段上好料子送过去，检查干净了，别被人做了手脚。”
墨画有几分不忿：“她该是没遵着皇长子意思——”不免有几分遗憾，“当初姑娘报小日子时候也该……万一她生是儿子呢？”
绮年抿紧了嘴唇。柳侧妃违背了皇长子意愿，这是下注呢。要么她从此被皇长子不喜，被金国秀忌惮；要么她生下一个儿子。当然，就是生了儿子也可能有不同结果，也可能这个儿子金国秀眼皮底下就只能平庸一生，但也可能这个儿子将来就得登大宝，而她母凭子贵……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