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岩闹腾出来这件事,东阳侯府、郡王府与吴家三方联手镇压之下,总算没有出什么大风波。秦岩被东阳侯关了起来,对外只说他忧心祖父病情日夜服侍，自己累倒了，着情况不好,为了不耽搁吴家姑娘,只得将亲事退了。
郑氏对此极为恼怒,因为秦岩倒得了个孝顺美名，自己女儿反而成了被退过亲人。若不是吴若铮拦着，几乎就要打东阳侯府去。吴若铮并非不气，只是东阳老侯爷还没倒头,这时候若打上门去倒叫人觉得不宽厚，且还有大长公主和郡王妃，只得劝妻子忍下一时之气，日后再慢慢报复。又叫人私下里传出话去，说秦岩何曾老东阳侯面前服侍，其实是与丫鬟有了私情，那丫鬟且怀了身孕。吴家虽有女儿，却不嫁这样人，宁愿担个被退亲名声，也不愿忍气吞声嫁了去。
这话暗地里传出去之后，东阳侯也是气个仰倒。但此事是秦岩有错先，兼且自己府里确实打死了一个丫鬟，又不能揪着死人证明她并无身孕，不敢说出赵燕妤事，也只好认了，只把秦岩狠狠打了一顿，打得几天下不来床，又将他关了起来说是养病。
郡王府里同样是山雨欲来。县主身边大丫鬟已经是第二次被全换掉了，这次是昀郡王亲自挑选，还把从前伺候过老王妃一个常姓嬷嬷给了县主，叫她“好生拘着县主，再若失了规矩体统，不必来回我，立刻责罚”。
赵燕妤病得不轻，便有心闹腾也无力，且着昀郡王这次是真发了怒，不敢多说一个字，只得老实躺着养病。秦王妃也有心装病，但接下来就是赵燕和亲事，魏侧妃早昀郡王面前递了话，秦王妃若装病，少不得被疑心是不愿庶子娶得风光，如今昀郡王正气头上，便是她也不敢去撩虎须，只得挣扎着打起精神忙活。
了永顺伯娶秦枫那日，是绮年独自前去道贺。
秦枫这嫁得尴尬，虽说太后都下了懿旨，若是日后生了儿子就可扶正，但毕竟此时永顺伯夫人还活着，秦枫只能算是妾。既是纳妾，各家夫人们若场就有些跌了身份，因此大部分人家是派出儿媳前往。
永顺伯京中宅子不大，因没个人主持，太后特地委托了承恩伯夫人来筹办此事。绮年还是第一次见承恩伯夫人，出身唐国公府，只是十余年前就已经败落了，如今京里都没了娘家人，四十多岁年纪，人倒是极温和。
承恩伯府得爵皆因出了一位太后之故，家中儿女们却并无多出色。承恩伯□妾成群，子息却不繁，嫡出世子郑珅才二十岁，目前尚未娶亲；倒是庶出长子郑珉如今是大理寺右寺丞，已然娶妻生子，算是承恩伯府顶门立户人物。再有就是庶女郑珊娘，如今也尚未出嫁。
绮年与承恩伯夫人行过礼，便由小丫鬟引着入席。才一进去就见了冷玉如，带着张淳张沁二人，正冲着她笑。承恩伯夫人是个会办事，特意将相识之人安排一起，绮年那一席上不但有冷玉如，还有永安侯府座位，虽然此刻尚未来人，但想来也就是阮盼了。
绮年瞧了一圈，没见郑瑾，不由得悄声笑道：“苏少奶奶怎么没来？”
冷玉如也低声笑道：“你不晓得？苏太太嫌永顺伯这以妾为妻事不合规矩，不许她来。”她挂着恒山伯府义女名头，有些消息确实比别人灵通些，“郑瑾娘被拘得实受不得了，前日好容易回了一趟娘家，恰好我也，她着实瘦了些，只抱怨天天站规矩不能出门。幸好不是你嫁过去，否则岂不吃苦。”
绮年想想苏太太那样老古板婆婆，也不由得有些背后生寒。这个时代婆婆跟压头上天似，真要是事事都摆出规矩来，那日子确实不好过。两人悄声说笑了几句，冷玉如便道：“如今我们那宅子也收拾好了，婆婆顾惜我离京这么久，说要择个日子叫我人家里顽顽。我想着将我娘从庵里接出来，再上你和嫣儿去说半日话，只不知你肯不肯赏脸。”
绮年忍不住伸手轻轻打她一下：“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就叫赏脸？我巴不得要去，只是须得提前说下日子，如今我得跟着郡王妃学管家事，我家二小叔要成亲，不提前说下怕是出不来。”不过张家现算是京中秀，想来昀郡王不会拦着她跟张家来往。
冷玉如笑道：“那就说准了，我提前几日给你送帖子便是。”张淳张沁跟别席上姑娘们说话，这时也回身过来见礼，张淳便笑道：“燕好妹妹怎没来？”
绮年心想这倒叫得亲热，难怪上回几乎把赵燕好头上插戴东西都要了去，随口道：“如今她也学着管家理事呢，故而没来。”
张淳听了便面露羡色道：“管家也是正经事，该当学起来，可惜我们如今没人教。”说着，眼睛便往冷玉如脸上。冷玉如只当没见，绮年便笑笑道：“也不是特意学，因她哥哥要成亲，旁边一搭儿罢了。你们这如今年纪都小，想是家里长辈舍不得你们累着。”将张淳敷衍了过去。
冷玉如轻轻哼了一声，附耳对绮年道：“连着二婶婶，整日里都只想着管家。哪里敢让她们管，若管了，一半家当都要管她们口袋里去。如今还是我婆婆掌着，都时常要挑拣，我想着等我当了家，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绮年笑道：“你只管按着规矩来，管她们怎么样呢。终究这家是难当，别想着人人都满意，只要规矩上不错也就罢了。”两人说着话，就见阮盼走了进来，当下又一番见礼。
绮年阮盼眼下微青，不由得问：“表姐可是累着了？”
阮盼苦笑，四边并无人注意，将绮年拉一边问道：“语儿究竟是怎样了？”
二皇子和三皇子已于日前迁出了皇宫，入住皇子府。按着礼数，皇子开府建衙也是要送礼，三皇子未曾娶正妃，自然要由侧妃出面招待女眷，可是阮盼去了一趟，却说是阮语病了，由郑贵妃指派来宫中女官接待了众人。
“我也问过了母亲，母亲只是不管。”阮盼苦笑着低声道，“总归是做了十数年姐妹，何况如今我这也未必就比入宫差了，只是母亲总不肯放下……”她既出了嫁就是永安侯府人，英国公府事已然不好管了，“父亲与弟弟们又不好问这些后宅事，只是送了些东西过去。李姨娘这些日子天天院子里给母亲磕头——”阮盼自语一般地道，“说来我也并不为了语儿，只是母亲这般，父亲难免要心寒。”
绮年也默然。阮夫人这些年大约是早与阮海峤离心了，如今女儿嫁得又好，她也没了心事，哪里管别人死活呢。若是阮语与阮麒兄弟一母同胞，或者还要顾忌日后，偏阮语跟阮麒也不是一个娘，如今又是伤及了太后，少说有一万个理由可以不去管她，阮夫人又怎会多管这闲事呢。
“……皇上意思是禁足，只盼着三皇子娶了正妃，陈家姑娘若是个宽厚，或许日子会好过些。”
“语儿怎如此冒失——”阮盼其实也有所怀疑，怎么下个台阶也能摔滚了，但却不敢说出来，只着绮年。
绮年摇摇头。当时她正与吴知霞说话呢，并没着，还能说什么呢。阮盼倒是有一片姊妹之心，可惜，阮语怕是没这个福气了。
这样场合，阮盼也不能多问，只得打住话头入了席，却见冷玉如阴着脸跟人说话，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郑姨娘，一脸谄媚地巴着冷玉如，转头见绮年和阮盼，又连忙起来给二人见礼。
这些年冷老爷倚着郑家，自己也还算用心当差没出过什么纰漏，官职又升了一级。冷太太长年庵里，郑姨娘便出来行走。也是交际都是些六七品小官家太太，虽不愿与妾室为伍，但碍着郑姨娘跟恒山伯府挂着远亲，也不得不敷衍着。郑姨娘心里明白，只恨自己儿子没啥出息，如今终于见着冷玉如回了京城，自然要贴上来巴结。当下笑道：“姑奶奶娘去庵里过太太没有？太太如今身子倒比从前好了呢。”
这是实话。冷玉如顺利嫁了出去，信中也只说好话，冷太太没了这大心事，日子果然过得比从前舒服。冷玉如也只能点了点头，冷淡地道：“多谢姨娘费心。”冷家也确实按日子不错地往庵里送银子，虽然说是着冷玉如高嫁了份上……
郑姨娘满脸笑容，转头又向绮年道：“自打我们姑奶奶出了嫁，世子妃也不去家里坐坐了……”
冷玉如轻嗤了一声。冷家只有个姨娘，等闲也没人会上门去，绮年要真是赶着去跟郑姨娘说话，这世子妃份也就跌地上去了。郑姨娘倒也不脸红，只管笑着说话：“前些日子我们哥儿回了趟成都，带了好些个家乡腌东西来，记着世子妃也爱吃，回头让人送些儿过去，世子妃可别嫌弃。”
这样厚脸皮，绮年也只能点头笑笑：“不必麻烦了，我也有旧仆常去成都，每次都会带些回来。”
郑姨娘还要再说，幸而喜宴开席，郑姨娘不能坐这一席上，这才走了开去。冷玉如不由得松了口气，叹道：“见笑了。”
阮盼微微一笑道：“家家都有难念经，张少夫人何必意。”
张淳一边听着，这时候才笑道：“嫂嫂，方才那个是你娘家姨娘？怎么反倒是她外头走动呢？”
冷玉如眉头一皱。冷家事，张家都是知道，张淳这时候问出来，无非是抹倒她面子罢了。说起来，她一个六七品小官女儿嫁张家确实有几分高嫁意思，若不是恒山伯府认了她做义女，大约是还靠不上。为了张家站住脚，她不知做了多少努力，只是张家这二房总是不上她这个长房长媳。
张殊母亲身子不好，张二太太总想着哪一日嫂子顶不住了就该自己管家，后头娶了冷玉如家来，想着这个侄媳妇也不是张家情愿娶，想来不能委以重任。谁知道冷玉如着娇滴滴，却硬是西北站住了脚，张太太冷眼了将近一年，底还是把管家事交给了这个儿媳妇。此事就是扎张二太太心里一根刺，没少跟女儿念叨。张淳耳濡目染，也少不得时常刺冷玉如一下。
绮年瞧了张淳一眼。一边跟着嫂子出来走动，借着嫂子人脉交际，一边还不忘时时刺着嫂子，这样隔房小姑子也真是有够奇葩。
“嫂嫂，那你母亲呢？”张淳仍旧笑嘻嘻地，仿佛没见张沁投来劝阻目光。
“冷伯母身子不好，长年住庵堂里。”绮年淡淡接口，“冷家伯父心疼伯母，不肯让她受累，才叫郑姨娘偶尔出来走动走动。”
“我说呢。”张淳嘻嘻一笑，“都说嫂嫂是恒山伯府出来，我想家里也不能这么没规矩。”
“淳姑娘倒真是知规矩人。”绮年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笑向张沁道，“上回燕好回了家，很是惦记着你呢，几时有空闲也去我们家瞧瞧她？”
张沁忙欠身道：“我也惦记着赵姑娘。嫂嫂说这几日还要世子妃去我们家坐坐，不知赵姑娘去不去呢？”
“她定是愿去。回头你们时常来往着，或来或去都随你们。”
张淳见绮年只与张沁说话，猛然想起这位世子妃与嫂子据说是自幼儿闺中好友，方才那话定是将世子妃也得罪了，不由得暗暗后悔，不敢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坐了一边，直喜宴散了，众人出来要各自回家，才敢跟绮年上来行礼。底是张家人，绮年也不能太替冷玉如树敌，便也换过笑脸随便敷衍了几句，又跟冷玉如约了去张家日子，这才上了马车回郡王府。
王府里正给赵燕恒收拾出门行李。清明捧了单子进来：“这是行李单子，世子妃审了，若还有什么差，奴婢们再去加上。”
绮年拿过来从头尾细了一遍，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不但有路上要穿用厚衣裳、治疗渝州那边当地常见几种病以及水土不服药材，甚至连路上消遣都一一标明了。绮年完，把单子还给清明：“你想得周。”
“奴婢伺候世子爷几年了，这些都是奴婢份内事。”清明眼皮都不抬，双手接了单子，行动之间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嗯，你自然是个好，不然世子也不能这样信任你。”绮年站起身，“走罢，虽没什么可加了，我也去行李。”
清明眉梢微微跳了跳：“世子妃有什么要添加只管吩咐奴婢就是，不必自己动手。”
绮年笑吟吟道：“这你就错了。你收拾是你份，我去了，是我做妻子心。”
“可是行李都已收拾好了，世子妃再要翻出来，可不是又多费一番工夫？”
“这话就奇了，这单子刚刚给我过，还没有后拟定，行李怎么就收拾好了？”绮年边走边道，“你不必担心，有如鸳如鹂呢，不劳你动手。”
话已说这份上，清明只能咬了嘴唇，不能再说什么。绮年进了屋子，果然见几个箱子包袱皆已捆扎好了堆炕上地下，不由得笑道：“我还给世子做了一套中衣呢，这会子若是拿过来该往哪里放？”什么行李单子让她过目，分明是觉得已经收拾完全了，她根添无可添。这倒是跟她筹办赵燕好及笄礼做法相仿佛，比着底谁能做事周全。
“奴婢带了六套中衣，足够了。”
“我做中衣，跟针线上做一样吗？”绮年似笑非笑，拿过行李单子了，“如鸳，把箱子包袱挨个儿打开。世子这一去只怕要一两个月，我都要一一过目才能放心。”
如鸳如鹂答应一声，上去一一地解包袱，开箱子。绮年拿着单子挨样地检查，检那六套中衣，不由得笑了：“把那套绣紫花拿出来，这绣可是什么花样呢？”
赵燕恒如今衣裳都是小雪针线，但这套绣紫藤花中衣一就不是小雪手艺，不但绣花颜色少了深浅变化，就是针脚匀细也远远不如。绮年拎手里了，伸手进里头摸了摸：“这线头儿还有露外头呢，小雪如今做出这样衣裳来了？这样衣裳也能给世子穿吗？刚刚夸你周——清明，你这是打我脸呢，还是打你自己脸呢？”
清明脸色变了变，低头道：“奴婢一时失察，世子妃恕罪。”这套中衣是白露做，她收拾行李时候顺便就放进来了，却没想绮年会一件件地来查验。
“把小雪叫来。世子让她管着针线，就做出这样衣裳来？”
清明这下真变了脸色，小雪当然不知道有这套衣裳，若真叫了来，事情又要闹大，咬了咬牙，终于一弯双膝跪了地上：“都是奴婢错，世子妃责罚奴婢一人就好，小雪并不知这事。”
绮年又笑了：“这话好笑，她自己做出来衣裳能不能穿都不知道吗？做成这样衣裳也有脸拿出来？”
清明紧咬着嘴唇，终于道：“世子妃明知道这衣裳不是小雪做，何苦又拿她做筏子。”
“终于肯说实话了？”绮年哂然，“究竟是我拿小雪做筏子，还是你把好姐妹拖出来做挡箭牌呢？谁不知道世子衣裳都是小雪管着，你这些上头捣鬼，还说与小雪无关吗？”
清明沉声道：“收拾行李是奴婢事儿，奴婢一人犯错自然是一人当。世子妃要怎么责罚奴婢都领了，只别牵扯了旁人。”
如鹂忍不住道：“究竟是谁牵扯旁人？若不想着牵扯，为何不一早就跟世子妃说这衣裳里头是你做主夹带了，偏等世子妃翻出来才说？”
清明无言以对，只道：“世子马上要去渝州，只求世子妃容奴婢伺候世子回来再罚。”
绮年微微一笑：“怎么？这会不说让旁人来伺候了？我还当你会领了罚，然后让白露伺候着世子去渝州呢。”
清明心头一震，惊疑不定地抬头了绮年一眼，见绮年似笑非笑，眼里一派了然，方才知道自己做事都已被她透了，不由得心中一紧，生恐绮年真派了白露去，急忙道：“白露专司府里事，于外头事并不通晓，且她不通医理，若去了渝州也助不得世子，怕是反添了累赘。世子妃怎么罚奴婢，奴婢都甘心领着，只是世子此行艰难，万世子妃以大局为重。”
“还不错，还知道以大局为重。”绮年声音里带了一丝讽刺，“我真当你一心只顾着跟我斗，就忘记了世子大局呢。”
清明一震：“奴婢怎敢与世子妃斗……”
“是吗？”绮年似笑非笑，“可是要我把事情都摊开来说吗？胭脂赎身那封信，为何偏偏胭脂见了我之后才我手中？至于我嫁过来之后你做了什么，想必你心里是清楚。”
清明捏紧了手指，紧着声音道：“世子妃若觉得奴婢不尊重，为何不拿出规矩来罚了奴婢？”
“你是觉得你做事都没离了规矩，我罚不着你是么？”绮年淡淡一笑，“我不罚你，不过是怕世子为难罢了。倒是你，真觉得世子就瞧不出你做什么想什么？真觉得世子就不会为难？”
清明低头不语。绮年瞧了她片刻，站起身来：“世子此去渝州，天高路远，我是帮不上忙了，就劳烦你好生照顾世子。渝州路难行，小心着一起平安归来罢。”
清明听了“一起”二字，不觉心里又有些触动，才想说一句伺候世子是奴婢份，绮年已经跨出屋去了。白露做那套中衣还放炕上，清明转头见，不觉又发起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