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妃,该起身了。”如鸳掀开帐子,“今儿早上二少奶奶要敬茶,世子妃还是得早点过去。”
绮年摇摇晃晃地坐起来，有了妯娌大问题就是：她什么时候去安，你也得什么时候去,否则就要被比下去了。秦采是秦王妃侄女,估摸着肯定要早点过去安,赵燕恒不，她这个大嫂可不能落了后。
如鹂捧着洗脸水进来，小声笑道：“白露早起就小厨房里忙了，说是给世子妃做点心。方才我去打热水,小满还要替我送过来呢。”
绮年微微一笑：“叫姐姐！再被我听见你这么没大没小，小心打你手板子。”
如鹂嘻嘻笑着缩了缩脖子，欢喜道：“总算她们有良心，还知道感激世子妃。”
绮年只是笑了笑，没说话。赵燕恒身边这四个大丫鬟，小满和小雪姐妹其实算是省事，对她虽不算亲近却也恭敬，凡有用得着她们地方也从不推诿，真正麻烦是清明和白露。
清明且不必说，白露心里想是什么，绮年多少也能猜得着。要说这想法也无可厚非，伺候主子贴身大丫鬟，将来做了通房姨娘，这个时代简直遍地都是。比如说如莺，比如说吴知霆红绸，再比如说吴知霄身边孔丹和月白，将来两人里头只怕也少不得出个收房人。这还算是吴家家教严格，子弟不满十八岁房里不许放人，有些人家给少爷们准备大丫鬟，为就是将来做这个。
可是问题于，绮年不能接受这个。若是她与赵燕恒婚前从未相识，按着这个时代标准盲婚哑嫁过来，或者她会像永安侯夫人一样，公平宽厚地管理妾室，不亏待庶出子女。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对丈夫没有投入感情基础上，一旦把感情投进去了，就不可能再有多余感情留给丈夫妾和庶子庶女。
关于怎么处置白露，绮年想过很久，曾经想干脆丢给赵燕恒自己着办吧，倘若赵燕恒对她有收房意思，就当自己错了人，安安生生依照着这个时代贤妻标准来生活。但是终，她还是把这个想法收回了。不管怎样，赵燕恒已经向她许诺过不立侧妃，不纳侍妾，而且他对白露迄今为止也并没有什么亲近表示，那么她也应该拿出点态度来不是么？
绮年不想把白露强指给谁，就如同她不想强迫小满小雪对她忠心一样。人心都是肉长，这几个人对赵燕恒忠心耿耿，用得着时候倚重，用不着了就随便指给人配了，她做不出来。所以她能做就是量公正地对待她们，让她们自己去选择以后路。
绮年丹园时候正好碰上赵燕和和秦采。秦采穿着胭脂红衣裙，见了绮年低声叫了一声大嫂，脸便一直红了耳根，带得赵燕和脸也不由得红了一层。
绮年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瞥一眼跟他们夫妻后头丫鬟，一个是银杏，一个是青霜。
秦王妃和昀郡王都已经屋里坐着了。秦王妃今日脂粉用得重了些，只是遮得住眼下青黑，却遮不住眼皮微微肿起，显然是哭过模样。往常都是秦嬷嬷站她身后，今日秦嬷嬷却不见了，姚黄魏紫双双伺候着，脸上也都没有了笑模样。就连魏侧妃，今天身边侍立也不是石斛而是朱鹤了。
小丫鬟过来铺下锦垫，赵燕和与秦采双双向昀郡王和秦王妃行礼敬茶。昀郡王脸上略略松动些，有了笑容。说起来，赵燕和三个儿子里跟昀郡王长得像，他几乎不曾继承魏侧妃长相，跟昀郡王倒有七八分相似，连肤色都是相似微黑。昀郡王瞧着这个儿子，心里不由得欣慰了些，从丫鬟手里拿了个匣子放托盘上，便温声道：“也去与侧妃磕个头罢。”
魏侧妃早激动得站了起来。虽然是妾，底也是上了玉碟有了品级诰命，终于能得儿子儿媳磕个头了。眼着小丫鬟挪了垫子过来，秦采和赵燕和刚拜下去，便连声道：“扶起来，扶起来！”拔了头上一根点翠金雀钗亲手插秦采发髻上，笑容满面道，“好孩子，我没什么好东西，这钗子是当年王爷赏，如今你这样好年纪，戴着才相衬。”
秦王妃坐着不言不动，魏侧妃却拉了秦采手上下端详个不够。赵燕妤忽扬声笑道：“表姐，你也别自跟侧妃说个没完，这下头可还有好些人等着呢，我还等着表姐给我见面礼呢。”
魏侧妃脸上顿时有些不自，朱鹤连忙笑道：“县主可叫不对了，如今该叫二嫂了。”
赵燕妤把脸一沉，冷笑道：“我叫表姐叫了十几年，怎么如今叫不得了？难不成我跟表姐亲，还要你一个丫头来管？难不成你一个丫头，比我跟表姐还亲近？”
魏侧妃脸色难，拉着秦采手不由得松开了。赵燕平她一眼，转头笑道：“我说妹妹，哪有你这般着急？便是叫了二嫂，难道就不是表姐了，就与你不亲了？哪里少得了你见面礼呢？”
昀郡王刚刚露出笑容又淡了下去，手指桌面上不耐烦地磕了磕：“既是进了门，该换了称呼就要换。魏氏你也不要拉着说个没完，日后自然有是亲近时间。”
昀郡王这一发话，下头都不敢再说什么，赵燕和引着秦采依次从肖侧妃行礼下来，绮年是长嫂，送了她一对中规中矩翡翠镯子，虽不是满绿，却也是水种飘花，着十分雅致。后头赵燕平几个就是弟弟妹妹了，秦采也备了三个荷包。赵燕妤打开荷包往里一便笑起来，拎了一对杏核大小黄晶耳坠出来：“二嫂还记得我爱黄晶呢，这坠子颜色真好，比什么金银好得多了。”
绮年仿佛没听明白这是说她呢，只是站那里含笑着。昀郡王眼色微微一沉，冷声道：“既是送了你，收起来就是，哪有得了礼还挑三拣四。”说得赵燕妤悻悻闭了嘴，便起身道，“秦氏初进门，这几日不必来站规矩，歇着去罢。若有什么不周，与世子妃说也可，来与王妃说也可。”
秦采低头应是，心里却是惊疑不定。昨夜之事她只略略听了一点儿，因昀郡王已经严令不许众人传出去，所以只知道有人偷了酒杯，却不知详情如何。不由得暗忖难道是秦王妃管束不力出了事不成？否则为何昀郡王将绮年还摆了秦王妃前头？不过此时自不能出口，随着众人送昀郡王和赵燕和兄弟二人出去，转头见姚黄领着小丫鬟们传饭上来，连忙上去帮忙。
往常这时候，魏侧妃与肖侧妃早告退了，二人刚要起身，秦王妃便淡淡笑道：“今日时间也晚了，你们再回自己屋里用饭不免又要耽搁，叫人把饭传过来，采儿也留下一起用罢。”
魏侧妃不由得脸色就有些难。说是上了玉碟侧妃，但正妃面前也只是妾室，若按规矩说，正室用饭时候妾室是要一边伺候，平日里秦王妃不留她们一起用饭倒也免了这尴尬，偏偏今日秦采刚进门，秦王妃就将她们一起留下来用饭，分明是当着秦采面立规矩了。眼见姚黄魏紫摆下桌椅，却只放了秦王妃与秦采、赵燕妤和赵燕好位置，便知是方才拉着秦采说话碍了秦王妃眼了，不由得暗暗有些后悔。
秦采眼见魏侧妃和肖侧妃都站着布菜，也有几分尴尬，只随着绮年帮忙。秦王妃仿佛没见一般转头笑道：“采儿是刚进门，王爷都说了，回了门之后再立规矩不迟，让你大嫂布置罢，过来这里坐下。”
这顿饭大约除了赵燕妤之外没人吃得舒服。秦采和赵燕好自不必说，便是秦王妃也是满腹心事，草草用过了便把众人都打发了出去。姚黄低声道：“王妃，秦嬷嬷过来跟王妃辞行。”
秦嬷嬷跟了秦王妃几十年，今日被打发出去，秦王妃心里也不由得难受，忙道：“让嬷嬷过来罢，叫底下人把嘴都收紧了，谁敢让王爷知道，立刻拖出去打死！”
姚黄忙答应着去了，片刻后秦嬷嬷提了个包袱，满眼通红地走上来给秦王妃磕头：“老奴不能再伺候王妃了，王妃保重。”
秦王妃也不由得滴下泪来：“待王爷气消了，我派人去悄悄地接嬷嬷回来。”昀郡王昨日一怒之下，直接将秦嬷嬷逐出郡王府，且不许再留京城之内。秦嬷嬷无儿无女，一颗心只放秦王妃身上，如今出去，秦王妃给了银子，又叫人买了婢仆伺候，只终究还是不放心。
秦嬷嬷忙拭泪道：“王妃切莫为了老奴跟王爷生了嫌隙，老奴又有银子又有人伺候，还有什么不如意？倒是王妃今后——此次全是老奴不慎，竟被世子妃追根究底出来，还连累了王妃——王妃日后务要提防着世子妃了，从前竟都是错了她。”
秦王妃手不由得攥紧了椅子扶手，那木头上雕花深深印入掌心，阵阵闷疼：“真是走了眼，原想着她那般急着除了紫菀等人，白露那心思无人不知自然也容不得，竟想不她不肯顺水推舟……”
秦嬷嬷低声道：“老奴有几句僭越话，此时顾不得只要与王妃说了——如今王爷生了疑心，王妃且歇一歇罢。县主这事儿实出得不好，又不防四表少爷竟生了这糊涂心思——”
一提起秦岩，秦王妃就不由得要发怒：“糊涂脂油蒙了心，险些将妤儿名声也搅得坏了，幸而哥哥还果断，若也是个这般糊涂，我就不能活了！”
“正是这个话，王妃如今且先顾着县主罢。既定了明年婚期，总是平安嫁了要紧。且三少爷亲事也要相起来了，总是先替三少爷找个助力好，那时候再慢慢斗去。只消世子没有嫡子，这事就还可谋划。”
秦王妃咬紧了牙恨声道：“嬷嬷说是，且让她得意几天。”
秦嬷嬷冷笑道：“王妃不必着急，王爷既想着叫她管家，王妃便放了手就是。这王府里一天多少事情，随便哪件出了岔子也就够她受。再者还有魏侧妃呢，世子妃当了家，她岂不着急？时候王妃再顺势而为，把采姑娘托起来就是了，由着她们去争。那院子里事，王妃且不要管了，横竖有个香药挡着呢……”
两人絮絮说了半晌话，姚黄来说外头马车都备好了，秦嬷嬷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又给秦王妃磕了头，提着包袱从后门上了马车，出城去了。
这里魏侧妃站了一顿早饭，一肚子气地自回兰园。朱鹤小心扶着，觑着她脸色道：“奴婢叫人去厨房熬一碗碧梗米粥来，再配上那胭脂鹅脯和松仁卷酥可好？”虽则秦王妃吃完后也叫两位侧妃并绮年一起坐下来用饭，但魏侧妃哪里肯吃那剩下，不过是动筷子挟了几片笋片，喝了半碗粥意思意思而已。
魏侧妃怒道：“吃什么！气也气饱了！石斛呢？”秦采坐着用饭，她倒要站着伺候，还有什么婆婆脸面可言！日后见了秦采还怎么亲近？
朱鹤心里一紧，低头道：“姐姐跪了一夜了……”虽则酒器事儿后真相大白，但昀郡王知道这酒器是魏侧妃闹着要用，也狠狠给了魏侧妃一个没脸。魏侧妃一肚子气便都撒擅离职守石斛头上，石斛昨夜从武园回来就屋子里跪着了，整整熬了一夜，这时候怕是跪都跪不住了。
魏侧妃冷冷瞥了她一眼：“怎么，你心疼你姐姐了？”
朱鹤连忙跪下道：“姐姐当差不经心，原就是该罚。奴婢虽心疼，也知道这责罚不可免。何况侧妃已经是宽厚了，若是那酒器万一损坏了，姐姐一条命都不够赔。”
魏侧妃这才缓和了些，冷冷道：“不过是才许了她去伺候和儿，就这般轻狂，竟敢跑房里去！二少奶奶是什么身份，怎容得她去窥探？若不是她擅离职守，也不会有这一闹！罢了，她伺候我这些年份上，赏了她身契，再赏她二十两银子，叫她出去罢。”
朱鹤这下子当真慌了：“侧妃饶了我姐姐罢，她虽是轻狂，且她伺候了侧妃这些年也还经心份上，饶她这一回罢。便是贬了去做二三等丫鬟，也别赶出去，全了她脸面罢。”
魏侧妃冷笑道：“我倒想全她脸面，只是谁来全我脸面？”想昨夜被昀郡王训斥，不许她再管家理事，今日又被秦王妃叫去立规矩羞辱，只觉得一口气直往上蹿，压都压不下去，“立时叫她出去！你来顶她差事上来。”冷冷一眼朱鹤，“若是你也不想留兰园，就把你们姐妹一并放出去。若是你做得好，剩下缺也不用往上提人了，你就拿着双份月例罢。”
朱鹤不敢再说，磕头谢了恩，起身去那边屋里打发石斛。魏侧妃坐着生了半晌气，见一个丫鬟捧了茶进来，接来喝了一口，眉头微皱：“这是什么茶？怎不拿那冻顶乌龙来？”
那丫鬟低头道：“这是莲心茶。奴婢方才听朱鹤姐姐说要往厨房去给侧妃要点心，想着那乌龙此时喝了只怕伤胃，所以才沏了这莲心茶来。”
魏侧妃上下打量她一眼，见穿戴不过是三等丫鬟，十六七岁年纪，难得是生得白皙，衣裳也干净，头上乌油油好头发挽了个髻，只戴一朵堆纱桃花，衬着葱绿色比甲倒格外显得鲜艳，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差事？”
小丫鬟低头答道：“奴婢名叫小桃，原是园子里伺候兰花。只因二少爷成亲，上头姐姐们都调去了做事，叫奴婢这几日来外头屋子里打扫。方才姐姐们都没侧妃身边伺候，所以大了胆子进来给侧妃送杯茶。”
魏侧妃冷眼了她片刻，轻轻嗤笑了一声：“也罢，既是个伶俐，就不必回去伺候花草了，我这屋子里也常放着几盆兰花，你就屋子里伺候花儿罢。小桃这名字太俗，从前有个叫莲瓣走了，你就顶了她名儿罢。”
小桃——如今叫莲瓣了，连忙跪下谢了，殷勤地站一边伺候着。片刻后朱鹤回来，眼圈微红，见了屋里多了个人，不由得怔了一怔。魏侧妃淡淡说了：“不必提她等，从我月例里每月拨两百钱给她就是。”
兰园一等丫鬟月例是五百钱，二等三百钱，三等一百钱，莲瓣这就与升了二等丫鬟无甚两样，何况还叫她屋里伺候花草，竟是又能进里屋来了，便是普通二等丫鬟，有些不得主子青眼也未必能行。朱鹤心里暗暗警惕，脸上只不露出来，答应着去替莲瓣张罗了。
魏侧妃这里坐了一会儿，就听外头脚步声响，却是赵燕和过来了，忙起身道：“怎这时候进来了？不是跟王爷出去了么？”
赵燕和道：“张少将军那里也晓得我成亲，今日可以不必过去。听说母亲早上不曾好生用饭，儿子过来。”
魏侧妃这才心里熨贴起来，含笑道：“只消你有这孝心，便是我不吃饭也没什么。倒是二少奶奶刚进门，你有空儿多去陪陪她才好。”
赵燕和也是知道了今日早饭事才过来，略一迟疑便道：“秦氏既嫁了过来，便是母亲儿媳，母亲也莫要多想才是。”
魏侧妃叹道：“我儿，你只是没福气，投生我肚子里。除非将来分了家，我跟着你们出去住，才敢说她是我儿媳呢。”
赵燕和皱眉道：“母亲总是太忧心了。今日父王都说了叫儿子和秦氏给母亲磕头，可见父王也是这个意思。母亲且放宽心，将来终究有出去单过时候，便是不出去，儿子是母亲生，谁还不知道么？”
魏侧妃拉了儿子手，又是担忧又是笑：“有我儿这句话，当娘也放心了。只是二少奶奶究竟是王妃侄女儿，却也要防着她心向着王妃才是。”
赵燕和眉头皱得紧，终于还是道：“母亲这也过于忧心了，儿子既娶了她，哪里有再防着道理呢？母亲且昨日世子妃所作所为，连世子身边丫鬟她尚且这样护着，秦氏是儿子妻子，若说防着也就太见外了。”
一提起世子妃，魏侧妃不由得气又上来了：“若不是世子妃连自己院子都理不清，何致出了昨日事？莫非你刚娶了妻，就把娘扔脑后了不成？”
赵燕和连忙道：“母亲何出此言，儿子怎能将母亲放后头去，只是怕母亲太过忧心了。横竖日久见人心，母亲且慢慢再秦氏罢，若此刻就忧心起来，平白坏了自己身子。”
魏侧妃这才平了气，拉着儿子手殷殷说了一会儿话，才催着他回武园去见秦采。
赵燕和回武园，才进了外头屋子就见银桥收拾箱子，见他来了连忙起身笑道：“二少爷回来了？少奶奶正屋里呢。”
“少奶奶做什么？”赵燕和随口问着往里走，银桥忙上来打起帘子，口中笑道：“正收拾今儿王爷和王妃还有两位侧妃给礼呢。”
赵燕和一脚跨进门，见秦采换了家常银红色窄裉小袄和月白色裙子，正收拾着桌上一堆礼物，见赵燕和进来便起身笑迎道：“爷回来了？外头房用过饭了不曾？”点手叫银杏，“沏茶过来。”
赵燕和觉得这屋子里多了个妻子似乎就多了种说不出感觉，加以屋里陈设全部变过，竟有些不知如何落脚，没话找话道：“父王给了些什么？”
“一匣子南珠呢。”秦采笑着亲手给他端了茶。
赵燕和接了茶，沉吟片刻还是道：“今日早饭——”
秦采低了头，轻声道：“妾身知道魏侧妃是爷生母，爷放心就是。”
赵燕和顿时松了口气，拉了妻子手道：“委屈你了。”
秦采稍稍靠他身上，柔声道：“爷既知道了，妾身还有什么委屈。”心里却暗暗地叹了口气——一个嫡母，一个生母，且如今眼着是不对付，日后自己夹这两重婆婆里，还不知要多惹多少闲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