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有些茫然地随着采芝进了屋中,至于那郎中说了些什么，却是一句也没有听见。采芝着她惨白脸色，微微冷笑道：“秀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秀嘴唇动了动,从喉咙里挤出点声音来,沙哑难听，却是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采芝心里一阵意，突然道：“这孩子是谁？”
秀猛打了个冷战,慌乱地道：“你说什么？我,我听不懂！”转身要走。采芝也不拦她，只冷冷道：“你出了这屋子又怎样？难道人就不知道了？被世子妃知道，你能不能活。”
“你——”秀嘴唇哆嗦着,终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姑娘口下超生，别说出去，我一辈子念着姑娘好处，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姑娘！”
采芝俯视着她，轻轻冷笑：“我纵不说，再有一两个月你可还瞒得住？时候还不是一个死？如今趁我丫头不，你些说了，或者还有法可想。”
秀只觉得心里一片空白。她原是永顺伯采买来乐女，用来笼络渝州及附近州府官员们。后头赵燕恒借着送亲名义渝州，永顺伯发现他竟是来打探清查自己，不由得有些猝不及防，想着送个眼线他身边，但赵燕恒滑不留手，对于歌伎舞伎竟是一律不收，只说昀郡王不许。这么着没了办法，永顺伯才想出了卖身葬父这一招。
既说是香门第女儿家卖身，自必是要挑个处子才不致露出破绽，秀就是因了这个被挑上。论琴棋画吹拉弹唱她学得都不错，且姿容既秀丽，又不致绝色让人心生怀疑，只是她原是乐女，并未来得及学如何做个出色细作。幸而永顺伯也没指望用她去刺杀赵燕恒，只是让她将赵燕恒每日见了些什么人这样消息传给他知晓罢了。
初时秀惶恐不安，只是她妹妹还永顺伯手中，并不敢不听从。后头她离了渝州了京城，就被隔绝了与永顺伯联系，心反而慢慢定了。她自觉尚未替永顺伯做什么大事——实赵燕恒渝州也不曾见过多少人，教她拿什么消息传出去呢——若能就此伺候了赵燕恒这个郡王世子，岂不是好前程？便是说起人才来，赵燕恒年轻英俊，也比永顺伯强些呢。
只是这心思才起，就被世子妃给生生打灭了。这醋坛子醋瓮转生一般世子妃，根不管她是谁给，就径直将她扔进了针线房，当真当个粗使丫头用起来了。一辈子呆针线房里有什么出路？且她针线上并不十分出色，精心绣出来东西只怕根没有资格送世子眼前。即便是送了又怎样，就是那顶鸳鸯戏水帐子被采芝毁了，世子与世子妃不也毫不理睬么？难道她这一辈子都要断送这里，等年纪大了眼睛花了连绣花都不能，便跟二门上那些门扫地婆子一般么？
这想法一起，秀就惶惶不可终日。永顺伯被查出谋反之后，她是日夜不安，生恐自己哪天就人不知鬼不觉地被悄悄处置了——永顺伯府里，她已经见过几次这样事。此时秦王妃突然叫她去画花样子，她是既害怕，又抱了一丝希望——府里还有两位少爷呢，若能随便跟上哪一位，也是条出路，而这条出路，只有出了气居针线房才有可能。
出了气居，她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几次偶遇倾所学，总算吸引住了赵燕平。只是万没想，不过小房那么一次，竟然就有了身孕！三少爷尚未开口向世子讨要她，若这时被发现有孕，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可怜她吐过几次之后连郎中也不敢，只敢趁着采芝人诊脉时悄悄过来，让郎中替她把了把脉，果然就诊出了她害怕那个结果。
“三少爷说要纳你了么？”采芝着秀丧家犬一样模样，心里说不出意。她是不能有孕，可是秀有孕了又怎样，不是照样不能生下来么。
秀绝望地摇头：“我，我还没告诉三少爷——”她忽然又生起了一丝希望，“对，我要告诉三少爷去！这是他骨肉，他不会不要！说不定，说不定是个儿子呢？”
“我瞧你是要疯了。”采芝闲闲地瞧着秀疯狂模样，像猫儿瞧着爪下耗子，“三少爷正是要读应考时候，若与自己兄长丫鬟私通，王爷绝不会容许。若是成亲之前就先生了庶长子，将来亲事上都要难些，王妃不会容许。这事若被人知道，三少爷不会怎样，你却是死定了。”
秀颓然跌坐于地，脸色惨白如死，喃喃道：“我，我怎么办……”她知道采芝说不错，昀郡王不会因为一个丫鬟处置自己儿子，秦王妃只会认为她才是勾引自己儿子贱－人，死只会是她。
“把孩子打掉。”采芝冷冷吐出几个字，“没了孩子，只要三少爷说要你，谁也不会疑心，世子妃还巴不得你离了这院子，自然会让你走。”
“可是药——”堕胎药可不是随便就能得，郎中不敢轻易开这类方子，药铺里也不会轻易就给你抓这些药。
采芝怜悯地叹了口气：“幸而你月份还小，要打下来也不甚难。过几日我还要郎中来，你求他给你备一份药罢。合着我药一起煎了，你只说来癸水，自己屋里躺几日。只是这药你求得来求不来，全你造化了。”
秀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来，哽咽道：“你为何要帮我？”
采芝冷笑道：“谁要帮你！不过因你是世子带回来，若出了事王妃少不得又要说世子治下不严，我不过是不愿你连累世子没脸罢了。”
秀听了这话，方才去了疑心，惊魂稍定，连给采芝磕了几个头才退出去。采芝屋里坐了半日，脸上神情变化，不自觉地眼睛着自己衣箱。那里头有个旧衣包，包却不是什么衣裳，而是一包零碎草药。只是世子妃饮食都有人守着，且胎气稳固极少喝安胎药，究竟怎样才能下手呢？
杨嬷嬷很忙。大清早起来阳光极好，立刻叫儿媳妇：“把世子妃大毛衣裳拿出来再晾晾。莫刚入秋时晾过，今年秋天雨水多，还是要勤晾着些儿才好，若让世子妃穿了潮衣裳，我是不依。”
如鹃带着两岁多女儿喜妞儿廊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给未出世小少爷做虎头鞋，闻言笑道：“说得就您老人家知道伺候世子妃，我们都是没用了。”对女儿道，“乖乖这里坐着，娘去晾了衣裳就来。”
杨嬷嬷嘟哝道：“不该带妞儿过来，扰着世子妃怎么好。”
如鹃失笑道：“原是您老人家舍不得——且世子妃也喜欢小孩子。”说起来喜妞儿轻易也不进绮年房里，如鹃自是小心又小心，不让自己女儿乱跑乱跳，冲撞了世子妃。
十几件大毛衣裳都抖开晾好，如鹃才突然发现女儿已不廊下，不禁皱眉：“跑哪里去了？”
“来人哪！”尖利声音骤然响起来，“喜妞儿，妞儿落水了！”
“什么！”连刚跨出门想晒晒太阳绮年都吓了一跳，“哪里！”其实也不用问，气居里只有夏轩前头有个小荷花池。
如鹃拔腿就跑，绮年忙要跟过去，吓得如鸳如鹂两边紧紧架住：“世子妃慢些走！”
了池边上，就见采芝**从池子里往上爬，喜妞儿脸色惨白躺岸上，小蜓正手忙脚乱掐人中。
“把妞儿翻过来，放膝上顶肚子！”绮年急得大喊。
底是杨嬷嬷懂得多些，上前去抱起孙女控出腹中水，喜妞儿大咳两声，终于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哭道：“娘——”
“去大夫！”绮年觉得腿都要软了，“妞儿是怎么落水！”
小蜓真吓着了：“奴婢去小厨房熬药回来，就见采芝姑娘池里抱着妞儿上来——”
一阵风吹来，采芝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十一月风正冷，她身上衣裳都已被冰冷结了一层薄冰池水浸透，穿身上怕不也冷如冰块一般。她却像是并未觉察自己异样，打着哆嗦道：“这里风大，世子妃怕是惊着了罢，莫站这里着了风。”
绮年垂下眼睛：“你也回屋里去罢，郎中给喜妞儿过了，就叫过来夏轩。”
一通鸡飞狗跳之后，如鹂红着眼圈回来：“郎中说妞儿受了惊吓，又呛了水，且受了寒，必要大病一场。幸而妞儿底子壮，用药也及时，祛了寒就好些。只是要好生养着才是。”
绮年脸色铁青：“是我不是。只想着若换了小蜓只怕打草惊蛇，终久拖下去是块心病，就没想小蜓是个没心眼，不住她——若妞儿有个三长两短，便是我造孽了。”
如鸳低声道：“这也不能怪世子妃，谁能想得——只妞儿也未必就是她推下去，难道不怕妞儿醒了说出来？没准是妞儿去池边上玩……”
“如鹃从来不许她往那池子边上靠！”绮年冷声道，“池边石头上结了一层薄冰，我虽不知她怎么把妞儿引那池边上去，但天气寒冷，池子里不过几根破荷叶，妞儿去那里做什么？叫人下池子里去悄悄捞一捞，水底有没有掉着东西！”
“奴婢这就叫人去弄。”如鸳答应着，又道，“那如今——”
“我倒要她闹什么把戏。”绮年握紧了拳头，“还有那秀！就说我今儿吓了这一跳，有些动了胎气，要用安胎药。喜妞儿要用药，我要用药，她也要用药，我倒要她有没有这个心！”
如鸳不敢再说话，出去传了绮年话又赶紧回来：“世子妃可要保重身子，万不要真动了胎气。”这先是受惊又跑了一趟夏轩，怕是真会不舒服呢。
绮年确实觉得肚子不太舒服，闭了闭眼睛：“太医来诊个脉罢。”
太医诊了脉，确实是急怒攻心有些动了胎气，好并不严重，只要静养几日即可，不过既是郡王府事，少不得格外精心，仔细拟了个方子出来，让绮年喝上两服。刚送走太医，赵燕恒就阴沉着脸回来了，一进屋先闻一股药味，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了？”绮年素来是不爱喝安胎药，说没病喝药纯属无事生非，如今屋里有药味，必然是有事。
绮年摆摆手：“这药喝不喝都没大妨碍，世子不必着急。倒是你这样黑着脸进来，底是出了什么事？”
赵燕恒仔细了绮年脸色，眉头紧皱：“瞧你脸色也不好，如鸳，世子妃这是怎么了？”
“世子先说！”绮年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等世子说完了，我真有要紧事说呢。不过与我身子无关。”
赵燕恒见她有些动气，只得道：“昨儿夏轩又叫了郎中不是？”
“是。”绮年一听见夏轩二字气就不打一处来，“昨儿叫，今儿又得叫，别人不知道，还当郡王府多少病人呢！罢了，世子往下说罢。”
赵燕恒略一沉吟：“我说了你可别恼，林秀有孕了。”
“什么？”绮年当真吃了一惊，“你如何知道——哦，原来林秀跑夏轩去见那郎中是为了这个。”
“你也知道林秀去见了郎中？”赵燕恒冷笑道，“万想不，她竟然是有孕了！还是立秋偶尔角门见那郎中有些鬼鬼崇崇，拿住了他细问，才知道他给了林秀堕胎药。”
“是——谁孩子？”绮年想来想去，不是十分敢肯定，“该不会是下人罢？”私通是大罪，如果只是跟郡王府下人，林秀犯不上。何况她一直被圈气居里，只有近几个月时常会被秦王妃要去画个花样子，“总不会是——”总不会是赵燕平吧？
这件事赵燕恒也不能确定：“叫来审审便知了。”若真是赵燕平孩子，那可真是有戏了，恐怕时候郡王府就要掀起一场风浪。
“世子且稍安勿躁，审秀并不着急。”绮年平了平气，“我还有件事要与世子说，世子先静静心罢。”
赵燕恒打从一进来就发现她面有怒色，这时候少不得道：“你说罢，我听着。”
绮年从两月前宫嬷嬷跑去夏轩说话开始，一直讲今日喜妞儿落水：“小蜓当初是采芝自己挑丫鬟罢？实不是个有心眼，宫嬷嬷说那些话她竟没放心上，若不是有一天偶尔与如鹃闲话漏了出来，如鹃不追问，她还不曾当回事呢。”
赵燕恒脸色一点点变得难起来，缓缓道：“你觉得，宫嬷嬷那些话，是挑拨采芝？”
“我也只是疑心，所以并不曾说什么。只是今日喜妞儿落水之事实蹊跷，冬天里谁去荷花池边上，那石头上怎么就结了冰？分明是有人上头倒了水。我已安排了，派人去荷花池里捞一捞，能不能找什么东西。”
赵燕恒沉默半晌，低声道：“其实你一直不放心采芝，是么？”
“是。”绮年答得很痛，“她若真愿意一辈子呆夏轩，就像怡云一样也就罢了，但她不是怡云。怡云不会给我做中衣却绣上先王妃喜欢杜鹃花；不会给你做了青团子还要回忆一下从前同甘共苦日子；不会隐瞒香药病情，既除了香药，又摆出替我顶罪模样来对我施恩，一箭双雕！”
赵燕恒闭紧了嘴唇不语。绮年放缓声音：“她绣什么花，做什么青团子也都罢了，但她能着香药死，却算计着对我施恩，这样人，我却不敢留她旁。”
“倘若她只想留夏轩——”赵燕恒只说了一半就停下了。
绮年望了望他：“我知道你跟采芝不是平常主仆，那就这样吧，倘若她此次不对我下手，我就容她住夏轩安稳终老，但倘若她下了手——”
“她若真要害你，”赵燕恒沉声道，“不必你动手，我会处置。”
“一言为定！”绮年不再多说，夫妻两个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直白露悄悄进来，“世子，世子妃，荷花池里捞了一遍，找出些这个来。”她摊开手，帕子里包着一朵珠花，还有几颗散落翡翠珠子，“方才杨家喜妞儿衣兜里，还找一颗翡翠珠子。”她摊开另一只手，手里那颗滚圆碧绿翡翠珠，与手帕里包并无二致。
绮年仔细了：“我没见过这东西，你们谁见过？”
赵燕恒伸出手拿过了珠花：“这是采芝旧物，是从前她做丫头时候我给她。”
绮年听他声音里说不出伤心，原还一肚子气，立刻就化作了怜悯，悄悄向白露等人使了个眼色叫她们退出去，自己站起来轻轻搂住了赵燕恒肩头：“人心易变，想多了，要多了，人心也就变了。”
“我一直对她心存歉疚……”赵燕恒低声说，声音晦涩低沉，几乎听不清楚，“那时候我只有怡云和她，除此之外不敢相信任何人，谁知道后来竟就会伤了她，以至于她被退亲……你说替她找个厚道分人嫁了，我后来想想确是好事，既不能给她什么，何必让她这里熬日子？还后悔为什么我早不曾想，却不知……原来她当真是不想出去。”
绮年不能说什么，只能轻轻拍抚着赵燕恒后背，低声道：“那时候她对你是真忠心……”
赵燕恒闭着眼睛靠了片刻，挪开身体反握住了绮年手，勉强笑道：“你如今有身子呢，倒还要安慰我——些坐下，我还有东西给你。”自怀里拿出一封信来。
绮年知道他心里难受，接了信便有些夸张地欢喜道：“是哥哥信！”立刻拆了开来读，读了几行之后当真有些诧异了，“哥哥去追剿永顺伯了！”
“嗯？”赵燕恒也始料未及，凑过去同。
信是吴知雯写，写信时周立年已然随追剿永顺伯官兵入渝半月之久。因渝蜀两地多山，永顺伯几千人一入山中便如鱼入海再找不，周立年却是从前做生意时候几乎将渝蜀二州走了个遍，对两地地形都颇熟悉，便自荐去做向导。渝州知府正愁永顺伯之事怕要连累了自己，一见有个得用人自是大喜，便点派了他随军入山去了。
吴知雯信中不无担忧之意，如今告知京城众人，也有若周立年无功而返，渝州知府若要追究，京城众人代为从中转圜之意。绮年完叹了口气：“哥哥总是如此——”这件事若成了自然是大功一件，但若不成，也是有罪过，而他若不自荐，此事寻不着他。与春闱一样，周立年也是赌。
“这也无妨。舅兄这自荐也是心怀国忧意思，即使不成，也没什么大罪。”赵燕恒把信了一遍道，“只消他不上阵作战，并无大碍，你莫要担心。”
绮年苦笑一下：“他是有主意人，我担心什么，担心也无用。倒是不知他们过得如何，表姐信中只写了少许几句，但也可知清苦。”
赵燕恒不以为然：“嫁鸡随鸡，既是放了那样外任小官，亦是免不了。都是慢慢熬上来。倒是还有件喜事与你说，张家托人向父王试探二妹妹亲事，父王已应允了，想来不日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这当真是件好事。”绮年不由得真心欢喜了一下。
赵燕恒有些没精打采地道：“知道你会欢喜，所以特地回来说与你听，谁知道——”
绮年他那难受样子，忽然有点希望采芝悬崖勒马了。只要采芝不真对她下手，那么赵燕恒就至少还有一点儿能自欺欺人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