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事情发展总是不如人意。喜妞儿发热,采芝发热，绮年动了胎气,整个气居忙成一团，连昀郡王和秦王妃都惊动了。秦王妃过来了喜妞儿,不禁皱起了眉：“若过了病气给世子妃可怎么好？还是挪出去罢。做娘自然要陪着，等好了再进来当差也使得。”
绮年低了低眉，淡淡道：“既这么着，如鹃就听王妃,带妞儿出去罢，用什么药只管铺子里去抓，若妞儿有什么不好，立刻来回我大夫。”
秦王妃叹道：“这是头一胎，千万好生养着,若不小心落下什么毛病，你是要一辈子受苦。”絮絮叮嘱了些话，这才跟昀郡王一起走了。
杨家人收拾了东西，如鹃抱着女儿，杨嬷嬷提着包袱，小杨二门处接着妻儿母亲，一家四口亲亲热热地走了。
杨家人这一走，气居里管事大丫鬟们立刻忙碌了起来。平日里绮年有如鹃一个大丫鬟贴身伺候也就够了，其他人各司其职。如今她动了胎气，如菱如鹂二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剩下大丫鬟们就陡然忙了许多。宫嬷嬷这几日格外地热心起来，来回乱蹿，害得白露不得不盯着她，人手就显吃紧。秦王妃倒是提过再给气居添人，却被绮年婉言谢绝。
十一月间，夜风吹面已经有如刀割，守夜婆子们了丑时也不由得畏寒起来，缩房里烤火。一个身影悄没声地从下房里出来，顶着寒风溜了小厨房门口。
小厨房了夜里子时便熄火上锁，第二日寅中由厨娘开门，生火准备主子们膳食。此时门上挂着一把黄铜锁，星光下闪着幽幽冷光。那人影自袖中摸了把钥匙出来，小心拨开锁，将门启开一条缝溜了进去。
小厨房灶台上整整齐齐放好了明日早膳所用食材，旁边小柜子里放着几个包好药包，上头各自贴着封条标着字样。凡院子里人用药，从前是各房丫鬟自己去二门上传小厮抓药，回来自己去厨房里熬。自绮年来了之后，将各人职司全部理了一遍，如今已经变成二门上管事一并去药铺抓来，每服都分成小包，由各房大丫鬟各自收了，每日提前交小厨房去，第二日由厨娘分别兑水熬上，故而每包药上都有封条和用药人名字，若药包被拆了封便须仔细查问过了再熬。
如此一来倒杜绝了外头大厨房里常有丫鬟们给自己主子抢灶眼，或者有人捧高踩低故意拖延弊病，且各人责任各人背，也免得有人蓄意推诿。只是世子妃药都有如鸳等贴身丫鬟盯着熬，并不仅仅假手于厨娘。
借着窗外那一点儿微光，黑影摸小柜子里，将搁里头药包仔细，取走了其中一个白签子，又从自己怀里取出一个一模一样药包放回原处，这才悄没声地又溜出小厨房，原样锁上门，回了下房……
第二日一早，气居里就热闹起来。掌厨房刘婆子开了锁，如鸳已经跟脚儿过来。刘婆子忙笑着讨好道：“姑娘辛苦了。这样一早起来给世子妃熬药哪。”
如鸳也笑了一笑：“大家这些日子都辛苦着些，等世子妃平安生产了，都有功劳，世子必要重赏。”说着跨进小厨房里间，那里有三个灶眼是专门熬药。如鸳从小柜子里拿出一包贴着红签子药，仔细检查了封条才拆开，放进药吊子里加水熬起来，又顺手把那红签子贴灶眼边上。这也是世子妃说，不同院子用不同签子，贴灶眼上，时候就不会端错了药。
刘婆子也急忙把那白签子药包拆了熬上，又捅开第三个火眼给绮年熬上红枣小米粥，这才去外间大灶上烧水做菜。正忙着呢，便见采芝形容憔悴地进来。刘婆子晓得她如今这院子里不受世子妃待见，便半凉不热地笑道：“姑娘怎么亲自来了？那药还没煎好呢。小蜓那丫头怎么不来？”
采芝淡淡道：“小蜓领着人收拾院子呢。我过来瞧瞧，横竖也无事，我自着火，你倒去忙世子妃膳食罢。”
刘婆子自是巴不得这一声儿，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忙忙准备做菜去了。采芝拿了个小杌子坐下，瞅着那灶下火苗晃动，忽然头也不转地道：“杨家倒是有福，婆婆也疼，相公也好，又有个伶俐女儿……”
如鸳盯着自己眼前灶眼，同样头也不转地道：“是世子妃给她指人。世子妃素来都是替身边人打算，巴不得大家都能和和美美，享那天伦之乐。”
采芝低头半晌，自言自语地道：“如今我也知道了，但只怕后悔不来……”
这话说得惆怅，如鸳不禁抬头了她一眼：“这时候后悔也还来得及。”
采芝低下头，两人又都不说话了，只是各自盯着自己眼前药锅。移时许久，药锅粥锅都腾腾冒气，如鸳提了药吊子，拿过旁边备好专门盛药白瓷碗，漉出一碗来放进备好食盒里，又转头去盛粥。采芝也拿了个白瓷碗将自己药漉了出来。正此时，忽听小厨房后窗外头有人惊叫：“野猫蹿进来了！防着些儿！”接着砰地一声，果然有只野猫撞破窗纸蹿了进来。
如鸳大惊，忙起身去撵，外头刘婆子也忙着跑进来，加上采芝和打下手小丫鬟们齐心协力，终于把那野猫撵了出去，幸好那东西怕火，只地下乱窜，尚未跳灶上去打翻锅碗。
“哎哟！”刘婆子拍手跺脚，“这天杀东西哟！”忙着灶台上摆着药和粥，“还好没打翻了。咱们院子里怎么来了野猫了，我从来都不乱丢些剩鱼剩饭哪！”
采芝拿了自己药碗，淡声道：“野猫么，自然是处乱蹿。咱们府里园子大，你这里不丢，保不住大厨房不丢，保不住各院丫头们不丢，有什么稀奇。”说着便往外走。
如鸳后面瞧着她，忽然开口道：“采芝姑娘且慢！”
采芝端着药碗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回过身来淡淡道：“如鸳姑娘还有什么事？”
如鸳着她手中药碗，缓缓地道：“采芝姑娘不觉得自己端错了药么？”
一点药汁从碗里泼出来，溅采芝手上，她却像完全感觉不烫热似笔直站着，哑声道：“如鸳姑娘说什么？”
如鸳眼神里带着鄙夷、讥嘲、愤怒，还有一点儿像死人一样怜悯，冷冷地说：“拿起你手里碗，底子上有什么？”
小厨房里如今盛药碗也是绮年吩咐过，单独备出一式十二只白瓷菊口纹碗，专门用来盛药。按绮年话说：生熟分开，冷热分开，菜饭分开，药食分开，既利落，又卫生。所以如今如鸳那食盒里药，和采芝手上药，都是盛一模一样白瓷碗里，从上头，不出半点不同来。
采芝慢慢地把自己手中碗举高些，果然碗底下抹着一抹红色，却是如鸳上头点了一点口脂。因为那小小碗足之内，从外头根不见。如鸳冷笑道：“我还当你真后悔了，想着替你跟世子妃求求情――来人！”
外头闻声冲进两个身强力壮婆子来，将采芝紧紧扭住。采芝手里碗要落下去，被如鸳先一步抢手中：“这是证物，可不能毁了！”
采芝脸色煞白：“如鸳姑娘，你究竟是要做什么？是了，你是替世子妃做事，世子妃若要我这个婢妾死，只要一句话，撞头还是悬梁我都听从，又何必这样！”
“呸！”如鹂从外头进来，上来就冲着采芝脸上啐了一口，“了这时候还想要攀扯世子妃！想死别忙，自然有你死时候呢！把她押正房去，还有外头那个拿了腥物引猫贱-人，一并押了去！”
采芝听了这句话，那脸色骤然变得白，几乎是白里透青了。两个婆子搡着她出了小厨房，便见外头秀也被两个婆子摁着跪地上，旁边一个婆子手里抱着那只野猫。采芝见这副情景，紧咬住嘴唇，眼里光渐渐地黯了下去。
气居正房里鸦雀无声，绮年和赵燕恒并肩坐着，屋里立着几个大丫鬟，旁边小几上摆了些乱糟糟东西。采芝和秀被押进来时候，见就是这副场景。秀瑟瑟发着抖，但神情中还有几分迷茫，采芝却是着赵燕恒眼睛亮了亮，扑通就跪下了：“世子，奴婢有罪，奴婢错端了世子妃药，险些酿成大错啊！世子妃责罚――”说着就磕头。
如鹂气得脸胀通红，刚要张口就被如鸳摆摆手止住了，又让押着两人婆子们退出去。于是屋子里就只听见采芝磕头声音。因双手被反绑着，磕起头来很不方便，那闷闷声音就不大规律。但她每下都磕得很用力，没一会儿身前青砖上就有了血渍。
屋子里静悄悄，绮年不说话，赵燕恒不说话，丫鬟们自然不说话，就只有采芝磕头声音。过了片刻，还是绮年先开口，却是对如鹂说：“井里打一盆水来，若是磕晕过去了就泼醒。”
这样大冬天里，马上就腊月了，不说滴水成冰也差不多，井里打上来一盆冷水若泼上去，恐怕死人也会泼醒了。采芝绝望地抬起头来着赵燕恒：“世子――大少爷！恒哥儿！”
“行了。”绮年打断了她声泪俱下呼喊，毫不客气地说，“你若愿意磕头就继续磕着，如鸳，你来说说今儿厨房里事。”
如鸳一躬身：“是。今儿奴婢小厨房里给世子妃熬药，采芝姑娘也来熬药――”
“且慢。”绮年打断她，“熬药是厨房里婆子们事，或者各房丫头们来瞧一瞧也罢了，采芝姑娘去做什么？”
采芝咬牙道：“小蜓带着人收拾院子不得空儿，所以我自己来了。”
“带小蜓。”
小蜓从旁边厢房里走出来，屈膝道：“回世子，世子妃，一早儿起采芝姑娘就说院子里有野猫，叫奴婢领着人去捉猫，奴婢并没忘记厨房里熬着药，且采芝姑娘也根没提过药事儿。”
采芝咬了咬嘴唇：“你如今大样得很，我哪里敢支使，你肯去捉猫我就谢天谢地了，药自然是我自己去端。”
“如鸳接着说。”绮年对如鸳点了点头，如鸳便接着道：“后头两边都把药倒出来了，奴婢那碗都是一样，怕弄错了，所以就弄了点儿口脂抹奴婢端碗底下，然后将碗放进了食盒。这时候那猫就撞破窗户纸进来了，奴婢等人忙着将那畜生赶了出去，然后奴婢就发现，食盒里药碗已然不是奴婢漉那碗了，奴婢漉出来那碗药，端采芝姑娘手里。”
“我只是端错了――”采芝昂着脖子。
如鸳立刻顶她一句：“我漉药放食盒里，你漉那碗放灶台上，你回身端也是灶台上那碗，怎会是端错了？分明是你趁我赶猫时候将碗换了，只可惜不知道我碗底做了记号，被我识破了！”
采芝嘴唇哆嗦了一下，梗着脖子道：“你哪里把药放进食盒了，分明也是放灶台上，我才端错！”
绮年没想她会耍这样无赖，倒笑了：“依你说，你是半点错都没有了？如今我有六七个月身孕，你端错药是什么后果自己不知道么？”
采芝含泪望着赵燕恒：“世子，奴婢真是无心――何况不过是碗治风寒汤药，便是喝错了……”
“够了！”赵燕恒突然打断了她，“韩太医尝尝那碗汤药，底是治什么！”
他这一发话，采芝眼神顿然一黯，俯地上嘤嘤哭了起来。如菱把两碗汤药都端厢房里去，一会儿回来道：“回世子和世子妃，韩太医说这两碗汤药，一碗是保胎，一碗却是打胎。”
这句话一说出来，秀脸顿时白得像纸一样，脸上也露出了惊慌神色。采芝也猛地抬起头来，一脸惊讶：“打胎药？奴婢并不知道什么打胎――奴婢药明明是治风寒！”
绮年笑而不语。采芝偷觑着她脸色，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猛然转身瞪着秀：“是你！是你换了药！你那日说自己有孕了，让郎中给你弄了打胎药来！你，你为什么把打胎药换了我药！”
秀来脸色就已经惨白，听了这话简直要惊呆了：“你，你说什么？不是你让我把药换了吗？”她突然明白过来，“怪不得你那么好心，说什么不愿我给世子添了麻烦――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让我来当替罪羊！”转头便向赵燕恒和绮年用力磕头，“世子，世子妃，奴婢是上了她当，奴婢万万不敢谋害世子妃！就是今日那猫都是她叫奴婢引了去扔小厨房窗户上！”
绮年淡淡着她们像两只斗鸡一样互瞪着，点了点头：“把那纸包拿上来。”
秀见小雪拿出她藏褥子底下换回来风寒药，还有开小厨房钥匙，不由得直了眼睛，心里突然想一件事――莫非她所作所为，都早已经落绮年眼里了？一念至此，她只觉得遍体冷汗，几乎跪不住，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全讲了出来：“……那白签子也是采芝她给我，钥匙也是，奴婢真只以为让厨房熬了之后奴婢喝了就是，实未想她是要谋害世子妃啊！”
采芝脸色惨白，凄声道：“世子，秀是什么人，难道您就相信她不相信奴婢么？奴婢可是伺候了您十年！”
赵燕恒慢慢抬起手指了指旁边小几：“你珠花为什么会荷花池里？为什么用翡翠珠子把喜妞儿引荷花池边上去？是不是因为世子妃极少喝安胎药，你找不机会下手，所以就让喜妞儿滑进池里去，让世子妃惊了胎气？若世子妃就此小产了，你自然称心；若是世子妃有幸保住了孩子，也必得用药，你就好下手了？”
“奴婢，奴婢怎么会这样想！世子妃就是小产了，又与奴婢有什么好处！”
“你是不黄河不死心哪。”绮年点了点头，“小蜓，把宫嬷嬷那日话再跟她说一遍。”
小蜓马上说了一遍，虽然记得不大详细，但重点都有了。采芝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只是死咬着牙：“奴婢并不知道宫嬷嬷说过这些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世子妃奴婢不顺眼，打发奴婢走就是了，何必要这样给奴婢扣罪名？”
“还真是咬牙，你当清明走了，就没人知道你懂药吗？”绮年觉得有些厌烦了，“韩太医把那边药渣都验过了吗？”
如菱应声去了，一会儿回来，拿了两张纸：“回世子和世子妃，韩太医已经将药渣仔细验过了，比着那郎中方子细细对过，这几味药都加重了。韩太医说了，那郎中方子还算温和，但加了这几味药后药性大烈，若有孕妇人服了，小产之后必定大伤身子。若妇人是有孕六个月以上，则不但伤身，只怕还会造成今后不能生育，若小产过程不顺，恐怕一尸两命都是有。”
“听见了吗？”绮年着瘫倒地上采芝，“很有意思，自打宫嬷嬷说过那话之后，你就时常爱病，今日风寒，明日痛经，不断地叫人来诊脉开药，这几味药，你吃过那些方子里都有。”
采芝绝望地摇着头：“你没有证据，你没有证据……”
“够了。”赵燕恒缓缓起身，眼神里带着伤痛，“采芝交给世子妃处置，带上秀，跟我去见父王。”
“世子，世子！”采芝向前跪行几步，但是双手被反绑着，只能扑倒赵燕恒脚前，“世子，你相信奴婢啊！”
“见了棺材，你也不落泪吗？”赵燕恒低头着她，只觉得心凉，“我还想要问你，当初那个香囊里药，也是你下吧？”
采芝猛然一震，半晌才道：“世子说什么，奴婢，奴婢没有――”但是她那一震已经等于是回答了，赵燕恒手袖子里握紧了：“你底为什么？我哪里亏待了你？”
采芝抬起流满了泪水脸：“世子，奴婢又底是哪里不好，您就不上奴婢呢？奴婢一心想伺候您，为什么您宁愿给怡云一个白白名份，都不肯收了奴婢呢！奴婢从来不是心高，不想着当什么侧妃姨娘，奴婢只要能守着您就行了。自打世子妃进了门，奴婢也是心竭力――知道香药不是个好，奴婢就帮着世子妃除了她；知道世子妃不喜欢白露她们，奴婢也――”她突然停住了，意识自己近乎癫狂状态下说错了话。
赵燕恒沉默地绕过了她走出门，两个婆子进来拖起秀，跟着他走了。采芝还想扑他脚下去，却被人按住了。她着赵燕恒身影消失门口，猛地转过头来死死盯着绮年：“世子妃，你怎么就这么妒嫉！怎么就这么不容人！你――”
她还没说完，如鹂上来就给了她一耳光：“呸！你这蛇蝎心肠女人，算计了这个算计那个，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居然还敢对世子妃出言不逊！”
“我说得哪里不对！”采芝疯狂一样地喊起来，“世子将来是要做郡王，要有两位侧妃，还要有侍妾，有通房，为什么就只能守着你！”
“这是世子自己愿意。”绮年不紧不慢地一句话，把采芝所有话都噎了回去，“这是世子许过我，不立侧妃，不纳侍妾，他只有我一个，我也只有他一个。”
“怎么，怎么――”采芝不敢相信地低语，“世子怎么能？不，定是你！哪家爷们不是三妻四妾――”
“世子就不是！”绮年再次打断了她，“你糊涂！你既知道我不喜欢白露，怎就没想你跟白露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采芝直起腰，“我是世子收用过人！”
“若不是你暗暗算计了世子，世子会收用你吗？”绮年一针见血，仿佛当头一棒，把采芝打得呆那里不动了。
“世子妃，跟她说那么话做什么，没得伤了您心神。”如鹂厌恶地瞪着采芝，“这样人，拖出去乱棍打死就是了。”
“毕竟是没害死人，送庄子上去吧。”绮年对于乱棍打死什么还有些无法适应，叹了口气。
两个婆子进来拖采芝，采芝却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一头就向绮年撞了过来。旁边丫鬟们惊叫起来，还是如鸳站得近，冲过来斜里一撞，将采芝撞得跌向一边，太阳穴恰好碰小几边角上，身子软软地滑下去，不再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