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突然中风,绮年和秦王妃都得入宫侍疾，昀郡王和赵燕恒虽然不能入后宫，也得前朝去慰问一下皇帝,以表示臣子忠心。捡着回房衣那点时间,绮年抓紧跟赵燕恒交流了几句，但事发突然，赵燕恒也只知道是皇后带了众嫔妃向太后安不久,太后就突然发病,详细情况实还来不及打听明白。
“不过——”赵燕恒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微微撇了撇嘴角，“听说皇上有意三皇子大婚后就为两位皇子分封藩地,让他们离京就藩。”
朝皇子封地可不能与前朝藩王相提并论。藩王,那是有实打实权力，可以藩地内养兵，藩地一切税收均归他个人所有，每年只须一些意意思思贡品就能敷衍朝廷。因有时势力过大，前朝屡次出现“藩王野”大患，若有削藩，便是动辄有刀兵之祸。
正因有了这些前车之鉴，朝皇子封王上极为谨慎。一般除了未能继位嫡长皇子之外，多就封个郡王，且是降级袭爵，五代六代之后也就是“泯然众人矣”。若有封地，也不过是挂个名头，封地内税收仍上交朝廷，每年只取两成为皇子俸，且一有封地，朝廷就不再特别拨发俸禄了。至于掌兵是不能，封地内军队仍由朝廷派驻总兵，皇子可养私兵八百人。这已是比京城内时候多出四倍了，但京城之外，八百私兵又能管什么用呢？
大约正是因为朝对皇子封王就藩十分苛刻缘故，皇子们为了大位争斗得也格外厉害。一般一代皇子也就是剩下后一个坐稳大位，倒省了国家郡王头衔生藩地了。以至于建朝这好几代了，只有昀郡王一家世袭罔替皇室血脉，至于封地，却只有永顺伯得了，如今还因为谋反之罪，眼着这块封地也变成历史了。
由此来，若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被封了藩地，其实就等于被驱逐出京城圈养起来了。自然，他们这一代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尚可如当日宫中时一般，但三五代之后，却就只是普通闲散宗室了。这样巨大落差，二皇子做何感想且不好说，三皇子这个宠妃所生皇子，自幼金尊玉贵，又怎么甘心呢？
仁寿宫里一股浓重药味，人一踏进殿门就扑面而来。天气忆渐冷，太后不敢见风，四面门窗紧闭，使得殿内空气着实糟糕。太后躺床上，床边跪着御医正诊脉。皇后等人都，连太子东宫嫔妃也。绮年一眼就见了穿着蜜合色宫装洛红。一年不见，洛红比从前养得白皙了许多，眉眼也描画得十分秀丽。虽比不上金国秀清丽和吴知霞娇艳，但因腹部微微挺起，个子又高而丰满，一众嫔妃中却也格外显眼。
洛红身边就是穿玉色宫装清明。她却打扮得极素净简单，不要说与皇帝那些年轻嫔妃们比较，就是比起仁寿宫有头有脸大宫女来都似乎有所不如。脸上是不施脂粉，若不是站洛红身边，只怕一眼过去都找不人。绮年她，她也恰好抬头向绮年过来，四目一对，各自转开眼去。
绮年心里不由得暗暗叹息。清明做出这副清心寡欲样子，是为了让金国秀知道她并无争宠之心么？可惜坐金国秀这个位置上，她怕哪里是嫔妃争宠呢？如今她是太子妃，将来可能就是一国皇后，后宫里那些争宠嫔妃难道会少得了吗？金国秀要，是牢牢把握住后宫权柄，要是一个能支持她却又不会尾大不掉娘家，要是中宫嫡出儿子，要是无论后宫如何百花盛开，她都是那莳花弄草园丁，要哪棵花开就开，要哪棵花谢就谢！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把自己与太子其他嫔妃们放同一高度上了。
清明思想，或者还是拘束后宅之中。就像不去争宠姨娘容易得正室善待一般，她大约认为自己无意太子，并且为金国秀着想，便可以这后宫里生存下去。却不知金国秀乎并不是争宠，而是她自作主张，侵犯了金国秀权力范围。
倘若洛红生个女儿也就罢了，倘若她生了儿子，金国秀将不得不留子去母，将这孩子抱自己膝下抚养。起来她似乎是抢进宫秀女之前稳固了地位，可是这种自己计划之外感觉，会令她愤怒。不必说，若是她将来生下自己儿子，中宫就有两个孩子，这可能带来麻烦，清明是没有考虑。她越想得多做得多，金国秀就越厌恶她，因为她逾了分，插手了太子妃职责之中！
御医诊完脉，郑贵妃急忙问道：“太后怎样？”
御医先向她行了一礼，才转向皇后道：“太后是风邪入体，臣已为太后施过针，暂时将病情稳定住，只是此次这病来势汹汹，太后自前年重阳摔伤之后，凤体大不如前，必要仔细调养，待醒来之后，万不可再有疏忽，尤其不可动气……”
皇后眉头紧皱地听了半晌，才让御医下去开方煎药，自己带着嫔妃们退入偏殿。一进偏殿，郑贵妃就先道：“太后身子虽不如从前，可中风这事却不是一个凤体违和就敷衍得过去。必是有什么人什么事惹得太后发怒发急，这才会中风。”
皇后冷冷了她一眼：“方才已问了仁寿宫宫女们，都说太后并无发怒之事，只是突然病倒。问话之时你亦场，难道没有听见？”
郑贵妃反驳道：“虽说方才没问出什么来，但难保宫里这些人隐瞒事实，否则太后断不会突然发病。”
郑贵妃这么一说，偏殿里伺候仁寿宫宫女们连忙都跪下了，领头宫女惶然道：“奴婢们不敢隐瞒，太后实是饮茶之时突然发病，太医已验过茶水，并无异样。奴婢们实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何。”
郑贵妃怒道：“胡说！御医前几日来平安脉，还说太后脉象平和，怎今日就突然病了？”
宫女们连连磕头：“贵妃娘娘明鉴，奴婢们真不知。”
正乱着呢，外头传来内监高声通报：“皇上驾。”一干嫔妃们急忙出外相迎。
绮年跟人堆里迎出去，只见皇帝脸色阴沉地进来，见了皇后等人只是摆了摆手，抬眼扫过一众嫔妃，却是紧紧盯了一眼东宫妃子们，沉声道：“都不要聚这里，太后需要静养！”说着，抬脚进了仁寿宫内殿。
一众嫔妃都有些噤若寒蝉，皇后脸色也不好，对众人道：“既是这样，你们就都散了吧，留下郑贵妃侍疾，其余人排了日子，挨个过来。”
秦王妃和绮年进宫，说是侍疾，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既然连皇后都被皇帝斥责了，外命妇不必留下了。退出仁寿宫时，绮年向东宫嫔妃们望了一眼，却见吴知霞一脸茫然，连金国秀都微微摇了摇头，便知众人都糊涂着呢。
回郡王府，昀郡王与赵燕恒却没有回来，绮年换了衣裳坐下，如鸳问是否要传饭，她也只摇了摇头说等世子回来。郑贵妃这样郑重其事地要追究太后发病原因，只怕这事还不仅仅是为了让三皇子留京城，恐怕还有别风波。
乳娘抱着品姐儿进来，品姐儿已经要半岁，一见母亲便咧开小嘴把身体探向绮年要抱，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这孩子从前安静，如今越大倒越是粘人了。绮年把女儿抱怀里，捏着女儿肉乎乎小手，心里那种焦躁感觉才渐渐平息下去。
自从来京城，似乎事情总是一样接一样没完没了。绮年自认是个胸无大志人，上辈子想也不过是过普通人日子，穿越这个世界来之后其实她还为周家家境暗暗高兴过——吃穿不愁，父亲也是做过官，社会地位也过得去，父母疼爱，并不必像那些大家族女儿们一样被拿去联姻，将来嫁个门当户对人，一夫一妻地过着平平安安小日子，这就很好。
吴氏过世，吴若钊将她接京城，绮年也曾想过是不是会嫁给表哥，不过了吴家情况之后，这种想法就彻底打消了，幸运是舅舅舅母对自己都好，将来必然也会替自己选一门靠谱亲事。至于嫁进郡王府，却完全是意料之外事了。
绮年知道凭她身份能嫁进郡王府，外人眼中简直是天大飞来之福，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她麻雀变凤凰。但是对于绮年而言，这桩婚姻唯一优点就是赵燕恒。赵燕恒与她接触过，二人不至于盲婚哑嫁，重要是赵燕恒经历过后宅之中争斗伤害，因此决定不立侧妃，不纳侍妾。可以说，绮年之所以愿意嫁给赵燕恒，就是为了他这句承诺。这个世界里，能做出这样承诺男人，凤毛麟角。至于那些让外人歆羡无比什么郡王世子之位，什么未来郡王妃之类，反而不她考虑之中。
应该说，直现，赵燕恒都守住了自己诺言，绮年也力地经营这段婚姻。但其实她一直都没有、并且不能完全习惯这勾心斗角后宅，还有波诡云谲前朝。虽然穿越过来十几年，但质上她一直是当初那个小会计，业余时间写写小说增加一点收入。虽然她小说里也写过女主叱咤风云碾压一切，可是她自己一直还是期待找一个相爱人，一起贷款买一套房子，养一个孩子，为了柴米油盐一起工作奋斗，一起过着大部分人过那种生活，而不是像小说里女主一样，虽然锦衣玉食，却是身家性命都跟某个皇子前程绑一起，成则万丈光芒，败则百尺深渊。
一双手伸过来，从绮年怀里抱走了品姐儿。绮年猛然从沉思中惊醒，才发现品姐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虽然被抱了开去也没有醒过来，只是动了动小脑袋就又睡沉了。赵燕恒抱着女儿恋恋不舍地亲了几下才交给乳娘抱走，自己走绮年身边坐下：“想什么？这样入神。”
“你回来了？”绮年起身替他宽去外衣，窗外，天色已经全黑，她竟这里坐了有半个多时辰，“宫里——如何？”
“钦天监来报，说是宫中有人星宿不利太后，冲撞相克所致。”赵燕恒也有几分疲色，微微讥讽地一笑，“昨夜他们才观测有小星冲犯，今日太后就病倒，还真是巧呢。”
“皇上信了？”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赵燕恒神色微沉：“太后虽不是皇上生母，却是嫡母，当初又有拥立之功。皇上若对太后有所怠慢，于国于家都立足不住。”
“所以皇上不信也得信？又是宫中哪位嫔妃要倒霉了？是皇后还是太子妃？或者是洛红？”绮年忽然觉得一阵厌倦，“这样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赵燕恒沉默不语，半晌才低声道：“你厌烦了？”
绮年疲倦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都是不能避免，可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你也累了吧？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太子一日不登大宝，这些人就一日不安生。”
赵燕恒苦笑：“只怕即使太子登基，这些人也未必就会安生。只是这里头牵扯着太后母族朝中势力，牵扯许多官员——”他有些犹豫地着绮年，“若是你不曾遇着我，或者就不必这样辛苦……”
“一样。”绮年有些没精打采，“就是我舅舅，不也是这条船上么？”
赵燕恒欲言又止，良久，低声道：“早些歇着罢，只怕过几日事情还要闹得厉害。”
两天之后，宫里就传出了消息，东宫清良媛今年星宿不利，被送进了法华殿中诵经。自她被送走，太后病情就渐渐好转，次日就醒转了片刻，只是肢体僵木，口不能言，据太医说，虽然暂无性命之忧，但还需长期调养，且断不能再动气了。
绮年反正是不相信什么星宿不利鬼话。太后这种情况，明显是急怒攻心引发脑血栓留下后遗症，没听说过什么星宿不利能冲出脑血栓来。但是仁寿宫里人口风很紧，打听不出什么来。何况当日据说是皇后带着嫔妃们过安之后太后才发病，若再问下去只怕要扯皇后身上，反而不好。
“为什么会送走清良媛？”绮年很是疑惑，“倘若是郑家想要对太子不利，不是应该对洛红下手么？”清明连生都不能生了，有什么威胁？
赵燕恒冷冷一笑：“他们当然是想对洛红下手！”钦天监来正是要指证洛红腹内胎儿不祥，但清明和洛红同居一殿，金国秀才用了李代桃僵法子，把清明送进法华殿顶了缸了事。
绮年默然。只说去诵经，却没说时限，如果太后一直不好转，清明大概就要法华殿里一直呆下去，而中风这种病，要好转实不容易。
因为出了太后这档子事，定于九月选秀只得取消，皇帝从待选秀女中指了几个身家清白女子给了三位皇子，其余人等一概发还家中自己婚配，选秀草草收场，而万众瞩目柳雪则因八字有利太后被接进仁寿宫为太后侍疾了。
十月里，绮年又跟着秦王妃进宫去望太后。太后躺床上，神智来已经清醒了些，虽然面部肌肉有些僵硬，说话也是含含糊糊，但情形比一月前已好了许多。郑贵妃守一旁，未施脂粉，显得脸色黄黄十分憔悴。秦王妃是会说话，自然少不得要说几句“孝心难得”、“自己也要保重身体”之类话。
正说着，门外一个十六七岁少女走进来，身后跟着仁寿宫大宫女，手里捧着药碗。郑贵妃一见便连忙向秦王妃道：“这是柳总兵女儿，自从她来了仁寿宫，太后病情果然大有好转，真是多亏了她。”
原来这就是柳雪。绮年忍不住多了两眼。
柳雪容貌平平，肤色也比京城里贵女们黑些，只是身材高挑丰满，血气又足，一张圆脸儿如同苹果一般健康红润，自有一股有别于深宫嫔妃们活力。她上身穿杏红色立领小袄，下头是湖水绿色挑线裙子，颜色十分鲜。头上戴着亮灿灿一枝海棠赤金镶红宝步摇，两边耳朵上还吊着一对同样红艳艳宝石坠子，这有些阴暗和压抑仁寿宫里好似一股带着花香味风一般，就是走路速度也比京城里姑娘们些。听了秦王妃话，她只是抿嘴一笑道：“能伺候太后是臣女福分，贵妃娘娘过奖了。”神态大方，毫不忸怩。就连太后虽然不方便说话，也对她投以满意目光。
秦王妃也没想柳雪居然是这样，多了两眼才自头上拔了一根点翠鹦鹉头金钗，温声道：“你服侍太后辛苦了，说起来，太后痊愈是天下人福气，我们如今倒都要仰仗你了。”
柳雪连忙蹲身行礼道：“王妃这样说，臣女就无地自容了，哪里敢领王妃赏赐。”
秦王妃自然不会收回这见面礼，柳雪也知道这是仁寿宫里不好推来推去，也就道谢接了过去。待服侍太后喝了药歇下，众人退偏殿时，柳雪已经捉个空儿用秦王妃赏钗换了自己头上那枝步摇。郑贵妃旁笑道：“果然着精致，这鹦鹉好似要飞起来似。”
“母妃说什么鹦鹉？”郑贵妃一语未了，外头就有人接了话，绮年一转头，就见三皇子一步跨了进来。
郑贵妃笑道：“说郡王妃送给柳姑娘金钗呢。这些衣饰之事，你莫打听，可去过太后了？”
三皇子如今已经十八岁，长相倒是与皇帝有七八分像，皇子们也要骑马射箭，因此三皇子身量也不矮，身穿暗银纹玉色箭袖，头戴镶珠金冠，起来倒是英气勃勃一个少年。听了郑贵妃话便含笑先给秦王妃见了礼，又道：“方才先去探望了皇祖母，见皇祖母歇下了就没敢惊动，只是听宫女们说皇祖母今日精神不错？”
郑贵妃着自己儿子，眼睛都有些移不开，点头道：“可不是，太后是一日比一日精神了，多亏柳姑娘精心服侍呢。”随即对秦王妃感叹道，“不是我当着郡王妃面胡说，太后这病是被冲克出来，若不是柳姑娘福泽深厚，只怕还没有这么就能转危为安。”
三皇子听了，转身便向着柳雪一揖：“柳姑娘日夜服侍皇祖母，受明轩一礼。”
柳雪早就他进来时候就站起来闪边上去了，这时连忙躲开，脸都红了：“殿下切莫如此，民女怎么当得起。”
三皇子底是一揖地，这才直起身来道：“明轩不宜久处后宫，不能皇祖母面前孝，柳姑娘服侍皇祖母，自然受得起这一礼。”
绮年余光瞥郑贵妃含笑着两人一个礼一个让，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难怪要让柳雪进宫侍疾，什么八字利太后，郑贵妃这是打算着让三皇子跟柳雪来个日久生情吧？也是，若是娶了柳雪做侧妃，那两广兵就等于成了三皇子后援，这可是一万利买卖。说起来，三皇子也算一表人才，就柳雪上不上钩了。
柳雪一个未出阁姑娘，来不宜与皇子觌面相见，何况还要受礼，只闹得脸一直红耳根。秦王妃适时插了句话道：“三殿下也莫要多礼了，否则柳姑娘连坐也不好坐。”招手示意柳雪坐自己身边来，拉了她手笑道，“可见柳家家风好，才会有这样孝顺温和女儿。听说柳姑娘还有个侄女儿？”
话题转柳逢碧身上，柳雪松了口气，跟秦王妃交谈起来。刚说了几句，外头脚步声响，一个宫女急匆匆进来，一见郑贵妃便道：“娘娘不好了，东宫洛承徽小产了！”
郑贵妃脸色一沉：“胡说什么！洛承徽平安脉五日一，御医都说她胎气稳固，如何会突然小产？”
宫女急急道：“奴婢怎敢胡说。听说洛承徽花园中散步，被进东宫刘承徽撞倒，这才小产！”
绮年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这一胎终于是没有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