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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以回榻榻里，同屋妞子和品春还没睡。\[\]见她进来忙指着桌上铜脸盆说，“照照，有几个影儿。别把脏东西带回来，怪瘆人。”
素以唔了声，凑盆上了好久，不带重影就算平安无事。把清水倒了，边上有妞子准备桃枝水，用来擦脸擦脖子能辟邪。妞子像管家婆子似给她翻箱笼找衣裳，一头道，“都换了搁门外头，明儿叫底下人拿去洗。怎么样？那个……是不是？”
素以点了点头，“发得认不出来了，可怜见，黑胖黑胖，不成了样子。要不是耳门上那颗痦子，真不敢肯定就是她。”
“我估摸着这事儿内务府得查，依我说里头大有玄机，要寻死哪儿不能死，何必大老远跑灯笼库去！宫女子不许乱串门规矩，进宫头一天就教了。千叮咛万嘱咐，还记不住吗？都说是得罪了人，或见不该事儿，或听见了不该听话，总有一样挨得上，这才叫人灭了口。”品春坐炕头上挑花样，边说边举起一片万字穿花并蒂给她们，问绣套袜上好不好。
三个人都是尚仪局姑姑，原按份例该四个人一间屋子，立秋时候放出去一个，现也没人填补进来。于是四个人榻榻三个人住，横竖都是交过心，说话也随意了。
素以坐矮杌子上拿干布擦脚，一天下来累得慌，又摊上那桩事，心情也变得很低落，“我前两天就琢磨，是不是我哪里说话不得法，伤了她脸面。”
“你别往身上揽，诚心跟自己过不去是怎么？”妞子仰炕上接口，“管教姑姑别说教训两句，就是罚她板著，不也是她份内？宫女子都打这儿过，要是三句话不对就寻死，那宫里得死多少人？你踏踏实实吧，没你什么事儿。就算内务府来问，一推四五六，也省得自找麻烦。这种无头公案，他们爱怎么查就怎么查去。横竖那些人闲来无事爱翻尸倒骨折腾，权当给他们找差事干了。”
说实，姑姑带小宫女，呵斥、责罚，那都是芝麻绿豆小事。她平时虽然严苛，却还不及别姑姑那么霸道。要说她逼死人，决计不能够，她自己也问心无愧得很。死了那个刚进宫没多久，十三岁小丫头片子，生得滚刀肉似。咬不烂踹不断，别提多叫人头疼了。她虽然不喜欢她，总归是自己手底下，冷不丁横死，也令她不太好受。
品春不耐烦说这个，她是六品彤史多姑姑副手，专门记录后妃宫女进幸事。为防着敬事房太监记档上头做手脚，彤史手里也有一笔账，以备宗人府对比查考。她从值上下来会带些小道消息，时不时羡慕多姑姑，说某某宫某某小主又打发太监来找彤史啦，话倒没说两句，多姑姑腰包肯定亏不了。
照旧是老例子打头，“今儿永和宫敏贵人打发回事太监上局子里来，杂七杂八说了些不相干，见多姑姑就拐着弯套近乎，后来人一闪就不见了。晚上备牌子进幸，我瞧成常出缺，给挂月事那一栏里去了。里头底是怎么回事，明眼人一就明白。还不是敏贵人和成常不对付，下绊子撤了她绿头牌！”
宫妃们斗法，斗起来各有奇招。这紫禁城里，任何一点小矛盾都能成为炮仗线引子。大概因为太寂寞，就跟外头集市上似，同行是冤家。物色好了对手，每日以算计为乐。像这种侍寝上动手脚事其实不难办，老一辈姑姑们这高墙里混久了，很懂得人下菜碟。入选小主们都是上三等祁人不假，但上三等里也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拿什么分？自然是拿银子分！有钱走遍天下，后宫里也是一样。愿意出钱就能压人。对于那些初进宫，没有荣宠傍身低等宫妃们，有些好事人肯下血，这一辈子就能叫她枯萎墙角旮旯里。
素以收拾妥当了上了炕，拧过身去吹八仙桌上蜡烛。屋里暗下来，姑娘们话却没停。妞子有点犯困，还嘀咕着，“就那个敏贵人，张狂得没个褶儿。你叫她穿上花盆底走两圈，走路外八字，跟个鸭子似。连我眼都入不了，也不知道怎么晋位。”
“人家有个好阿玛，军机值房里行走，御前红人儿。”品春说，“万岁爷和老主子当年一样，讲究个雨露均沾。他老人家龙眼里，不分美丑，都一样。”
妞子吃吃笑起来，“龙眼，这比喻好。那吕太后叫吕雉，当初把持朝政时候，该管她眼睛叫凤眼还是叫鸡眼？”
素以咳了声，“就会插科打诨！”
品春不搭理她，继续伤嗟，“你们说雨露均沾多委屈人啊！老主子位时抱怨过满朝廷丈人爹，了这辈儿里，还是照旧。”
“那是祖制，不乐意也没法子。先凑手将就，等遇着了对得上眼，那可就两说了。”妞子嗡哝着，“像主子爷和畅春园太后，这么些年，神仙眷侣似，羡煞旁人呐！”
品春没正经笑起来，“太后老佛爷可是宫女子出身，你们俩长着点儿眼睛，说不定哪天就登了高枝儿了。时候别忘了提拔难兄难弟，给我个彤史干干，我天天给你们插牌子，往显眼地方供。”
大家都葫芦打趣儿，当今万岁爷，那可是个俊小伙儿啊！承德皇帝诸位皇子们生得都很好，南苑宇文氏打前朝起就以美貌名扬天下，九龙御座上坐人俯治九重，是天下第一贵重人。再加上年轻漂亮，自然就成了所有宫女子向往。
传得神乎其神，其实认真说起来，她们这些局子里当差没福气得见天颜。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亩三分地，踏踏实实守着地头，没有得令儿不能随意走动。宫里规矩重，谁敢满世界溜达，那是要挨打杀头。就连嫔妃们日常见得都不全，别说乾清宫里万岁爷了！
只不过姑娘家爱玩笑，挑个理想人配给你配给她，调侃两句解解闷儿罢了。
“咱们当了这么多年差，横是运道不好，上不去也下不来。不主子们跟前伺候，谁知道你是谁！”品春叹着气说，“御前那拨人得升发，干得好有赏赐，还管抬籍，走出来都拿鼻子眼儿人。”
妞子忙接口，“得了吧！体面能当饭吃？听说万岁爷脾气大，稍有个不称意就要发落人。伴君如伴虎，留着脑袋吃饭吧！”一头叫，“素以，素以……你们家给你说亲事没有？你明年就放出去了，下家儿找着没？”
素以困得恍恍惚惚，凑嘴应，“像是说了个笔帖式，没过定，我也不知道……时候不早了，睡吧！明儿有选进宫，一堆事儿呢！”
西一长街上打太监梆子从南边过来，走一段敲三下，原来已经子时牌了。
有头有脸姑姑小范围内很有权，手底下带小宫女机灵，会讨好人，平日里杂事压根不用自己料理，她们早给你分派了。因为姑姑手上掌管着她们去留，但凡姑姑瞧得起，经考核后送内务府派小主跟前当差。要是姑姑不上，认为你笨，调理不出来，就送下值房当碎差杂役。小宫女们使劲巴结是为后路，姑姑们受起来也心安理得。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姑姑们刚进宫也是这么过来，以前吃了些苦，现资格老了，就了苦甘来时候。
底下人进来伺候洗脸梳头，换了秋袍子差不多寅时三刻了，收拾妥当了往局子里去。见过了上头掌事儿，掌事分派人头她们手里，一人五个，调理出来等着用。
素以领人下去，管带姑姑有专门值房，她往南边槛窗底下一站，从宫里规矩开始一一讲解。来什么都不懂，要手把手教。从吃穿住行宫廷礼仪，必须面面俱。否则人派出去闯了祸，那就是师傅教不好，管带姑姑要连坐受罚。
“你们我这儿来学规矩，是我职责，是你们份。谁吃不起苦，趁早说。我领你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既入了我门下，就要受我调理。我说话你们得听着，不许犟嘴，不许梗脖子。入了宫门身不由己，走一步路，转一个身都要有条有理。要是有谁敢我眼皮子底下出幺蛾子，瞧见那头供着簟把子没有？”她往高柜上努努嘴，“别指望姑姑讲情面替你们说好话，一概打罚不论，听明白没有？”
小宫女们对管带姑姑有天生恐惧，就像很多公主小主怵精奇嬷嬷一样，她们这类人名声不好，专事挑人刺，难伺候。素以职上干了四年，早就练得油盐不进了。她们背后怎么议论她不管，要教就不能手软，就得往严了办。
她手里拎着竹板子围着她们转，“先说常见礼，常见礼分单膝双膝两种。单膝礼里头包括打千儿和安，打千儿是太监用礼，咱们不管那个。宫女子要学有四种礼，下跪叩首礼、下跪礼、道万福、颔首礼。见什么人用什么礼，咱们这类人要学是前三种。叩首礼重，下跪礼次之，接下来才是道万福。磕头谁都会，但是要磕得兢业，要磕得有风度，那就得下一番功夫……”
横竖教学有一套固定模式，颠来倒去说，说得嗓子冒烟。然后就是练基功，顶碗、抻胳膊、学站规矩。走路也有准绳，要走得直，走得好，落落大方。两边肩膀一高一低不行，腿里拧麻花也不行。姑姑们怕遇见小毛病多，要一遍一遍矫正，调理起来难，功夫也废得深。
她这里正忙着，门前有人探头往里。素以回头瞧了一眼，有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板著：受罚宫女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不许身体弯曲，一直持续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