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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公爷丧事办得如火如荼，来水陆道场很隆重，入了夜僧侣行香做法事，地藏王开金桥，伴着道士放焰口声势，倒比婚宴还热闹。\[\]
素以坐抱厦里了一阵，外面公爷福晋哭得发晕，被小丫头搀了进来。她忙上去搭手，把人安置罗汉床上。昆夫人两眼呆呆着房顶，胸前也不见有起伏，瞧这失了神样子真有点吓人。半晌从肺底里长长呼出一口气，又阖上眼，嘴唇颤动着，却哭不出眼泪来。
素以不好安慰，只边上侍立。一会儿小公爷怒气冲冲进了门槛，叉腰地心直旋磨，一根手指头竖那里点啊点，点了半天恨道，“要不是她是个丫头，我窝心脚踹死她！”
素以站一旁不明所以，估猜着一定是哪块没照料好，惹得丧家不称意了。不曾想又听小公爷拍桌，“人死了开不了口，她们这会子认亲，谁能替她作证？她说是闺女就是闺女，她说是老子娘就是老子娘不成！惹爷恼火，通条插起来当劈材活烧了她！闹这一出，欺负我门下无人？她也不扫听扫听爷是什么人，四九城里还有我怕？”他伸脖子喊，“吉利，先把人拘起来，回头知会顺天府一声，有人冒认皇亲，拿她们两个女骗子下大狱！”
叫吉利家奴搓着手道，“大爷您别嚷，听奴才一句劝。这事儿是家事，关起门来商量是正经。这会儿耍气斗狠，宣扬出去不好相。旁不说，老太爷面子头一条要紧。”
昆夫人也支起身来，“吉利说得对，你阿玛一辈子正直为人，死后也要图个好名声。你把事闹大了，不单你阿玛，连宫里娘娘脸上也不光鲜。给我住口，有什么坐下来商议。你这么瞎嚷嚷，就是叫破了嗓子又有什么用！”
“妈个蛋！都上门上户来了，还顾什么面子里子！我先宰了她，回头再进宫给我姐姐罪去。”小公爷是火爆脾气，想一出是一出，这就提刀纵起来要出门，幸好叫跟前人拦住了。
素以听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昆公爷外面养了私宅。来两头跑相安无事，现人死了，外头女人带着孩子认亲来了。
这事忒叫人沮丧，要是真，那昆公爷美名可就毁了。素以左右，人家正闹家务，自己场不合适，便悄悄退了出来。走丧棚底下往灵堂，两个披麻戴孝女人哭得正起劲。嘴里念念有词一长串，带着哭腔听不清说了什么，大约就是老爷子撒手去了，孤儿寡母日子艰难之类。
长满寿拢着拂尘站门前，蹙着眉很无奈样子。这种情况出人意料，怎么说呢，昆公爷是出了名正人君子，没想正人君子身后有这么华丽一笔外帐。
院子里照样吹打，白天官来官往早散了，留下守灵都是族里亲眷。大家见这阵仗显然有点慌神，哭也忘了，边上怔怔着。
一个上了点年纪弯腰劝慰，“红口白牙全凭嘴，谁能保证你说都是真？大家场面上人物，何必做这一套！你有什么想头好好说，我可以做个中间人，和府里大爷商量着办，你成不成？”
那个做妈哭得口齿不太清了，反驳着，“我一早就得着了消息，心里熬得滚油煎一样。为什么现才来？还不是顾全大家面子么！我们这些年漂流外，我是不打紧，一只脚踏进棺材人，没什么可争。可要是哪天我也走了，孩子怎么办？我不图别，就想让她认祖归宗。她已经十六了，了许人家时候。有她阿玛倒不必担心，如今他说走就走，叫我们娘们找谁说话？今儿子丑寅卯摊开了论，我死不算什么，只不能委屈了孩子。咱们投奔大爷来，大爷认这个妹子也罢了，若不认，咱们写状子告大理寺去，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来评评理。”
大家面面相觑，着倒不像扯谎，装是装不出这副视死如归模样来。素以探身那姑娘，孝帽子扣着瞧不见脸，只见她抽抽搭搭掖眼泪，袖口上细白布打湿了一大块。
族里又有人问，“你什么时候跟了公爷？那么些年月怎么一点风声都没露？”
那女人想起了往事，一时泪流满面，哽咽道，“当初我是个落难人，他救过我命。我感激他，自愿不计名分跟着他。我知道他心里有我，就算他一个月里只来我那儿一两回，我也觉得心满意足。他活着，我一点执念都没有。如今他死了，我说不出害怕，怕以后孩子顶个私养闺女名头不好做人。她还年轻，做媒上门来问，我连她阿玛是谁都没法和人家说。再这么耽搁下去可了不得，误了她青春，我对不起她死去阿玛。”
她说得振振有词，昆公爷亲戚没一个人敢往下接口，只管东一句西一句打岔。跪一边女孩儿突然耐不住了，站起来拉她母亲衣袖，“咱们给阿玛上过了香，也磕过了头，既然这家不认咱们，咱们找个能说理地方去。”
素以这才清她五官，窄窄瓜子脸，眉毛发淡，长得像她妈，有点单薄面相。人家都说浓眉大眼镇得住，她这样，瞧着摆不稳，福气也略欠缺似。再加上年轻，颇意气用事。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上哪儿说理去？就算判她是昆公爷生又怎么样？现小公爷是当家人，堂堂国舅，又袭了三等公，官场上横竖摆平。不愿意认她们，宗族里出面也没用，照样不叫进门来。
闹崩了反而不好，撕破脸皮没法说话。素以瞧她们挺可怜，也替她们着急。所幸她妈是个明事理，拖住了她说，“你阿玛面子要紧，往衙门一走，明儿四九城都知道了。他还没发送，不能叫他不安生。咱们当着族老们面儿，好好和你哥子说。你们不是一个妈生，总是一个爹养。家里姊妹不多，好歹一根藤上下来，多少总要顾念一点骨肉亲情。”
那姑娘听了放声大哭，“阿玛您走得早，这回叫我和我娘怎么办……进府人家不认，外又受人欺负，还不如跟着您一块儿去踏实。”
这儿正长嚎，小公爷外头进来，顺带便踹了菱花门一脚，“别哭丧了，凭你们是谁，灵堂里闹就是不应该。有话厢房里说去，不过咱们有言先，要真是一家子，我绝不亏待你们。但若是存心上门来讹人，那就别怪爷下死手，拆了你们骨头喂狗！”说着一阵风似旋了出去。
角儿都走了，戏也不成了，昆家亲戚该守夜继续守夜。素以和长满寿转了丧棚底下，她还是纳闷，低声问长满寿，“谙达您，有谱没有？”
长满寿嘬嘬牙花，“估摸着确实是外宅，要不没那么大胆子，敢上皇后娘家闹来。”
素以叹了口气，“我还挺敬重老公爷，一辈子一房媳妇守死，没曾想……”
“男人嘛，没点花花肠子，那都不叫男人。”长满寿一天男人没做过，对男人奏性还是很了解。摸摸油光锃亮脸，仰脖子天上月，“你说一年头天天瞧着一张脸腻不腻？家里婆娘啰嗦，外头又遇上了掏心挖肺红颜知己，我估摸没几个男人扛得住。上三等祁人家儿子也金贵，尤其是正房太太生，那是娇养。十二三岁家里就送通房进屋子，对女人一条道走黑真没几个。昆公爷就是建私宅养小也没什么，比起那些十几房姨太太朝廷大员来，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素以有些怅惘，“那这世上就没有实心实意过日子么？”
长满寿眼珠子一转，“有啊，您知道畅春园那二位吗？不就跟散仙儿似！和您说个事儿，您一定没听过。其实宇文氏出情种，当初跟着圣祖爷开国南苑人都知道。敦敬皇贵妃您有耳闻吗？那时候薨了，圣祖爷不吃不喝，后拖垮了身子就那么去了。如今太上皇老爷子，十几年前和皇太后怎么个轰轰烈烈啊，你没进宫是没见。”他一拍大腿，“哎呀，我们这些奴才都打心眼里替他们难受。后来老爷子想明白了，连皇帝都不做了，带着皇太后隐居畅春园去了……我是说，你猜猜当今万岁爷是怎样？万一遇上了喜欢，会不会像太上皇那么一根筋？”
长满寿笑容说不出诡异，素以得心里直打颤，“那我不能知道，宫里主子多，总有个把圣眷隆重。”
“还真没有。”他说，晃了晃脑袋，“万岁爷房事上不兜搭，一个月里除了皇后那儿幸两回，剩下翻牌子也就七八趟吧！后宫小主儿轮着来，就跟放振那样，充了后宫，见者有份。各人份例都一样，这就说明万岁爷一视同仁呗。既一视同仁，哪来圣眷隆重？”
素以是姑娘家，他这么大咧咧说皇帝房里私事儿，她听着很有些尴尬。忙转了个话题道，“小公爷那妹妹认了亲，将来能进宫么？”
长满寿嗤地一笑，“要是皇后抬爱，兴许有点希望。否则一个妾养，宫里做宫女还成，再往上，只怕难得很。不过婚配上倒能沾光，上下五旗里谁不愿意和皇后娘家攀亲？下月木兰秋狝随扈人多，里头有没成婚世家子，趁着皇上高兴求赐婚什么，不是顺手就配出去了么！”他了她一眼，“说起来，万岁爷驻跸总要宫人随侍。回头我和小公爷说说，让他找主子娘娘去。姑姑办差靠得住，让姑姑随扈一定能伺候得妥妥贴贴。”
素以太阳穴上一跳，“谙达，我还想多活两年……”
长满寿呆滞张着嘴，半晌点头，“也是，那就先过了提铃这关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