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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斗胆……”她转过脸来荣寿，“不知万岁爷听没听说过豆汁儿？就是那种灰里透着绿，烧热了配着焦圈辣咸菜吃，味道好。\[\]奴才进宫前爱吃那个，小贩挑着担子钻胡同，一听见吆喝我就往屋外窜，叫我奶妈子拿铜钱给我买两碗喝。”
荣寿白着脸，迟登登道，“姑娘，您是问我吗？不是问我，您瞧我干嘛？”
素以不敢皇帝才借着荣寿排头说话，叫他这么一点破，她立马又垂下了头。
皇帝倒不甚意，就是觉得她和普通人家女孩子不大一样。祁人姑娘七八岁就开始学针线活，稍微大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她呢？玩屎壳螂、追小贩，还有什么没干过？武将家闺女缺管教，真不是件好事儿。不过老北京城里豆汁儿很有名气，他听说但没有尝试过。
“豆汁儿有股子酸臭味，能好吃吗？”他问，“拿什么做？”
素以道，“回万岁爷话，是拿水发绿豆研磨出汁，放桶里发酵出来。其实臭味因人而异，就跟臭豆腐乳似，有人说臭，有人却说香。吃口上酸里带那么点甜，泡上一个马蹄圈，别提多好吃了。”
荣寿没忍住哧地一笑，“瞧这馋！”被皇帝横过来扫了眼，吓得忙噤住了口。
素以自顾自道，“豆汁儿不是什么金贵吃食，不过确实是养胃清火好东西。冬春两季用好，万岁爷偶尔试试民间小食，也算是与民同乐嘛！”
他脸上冰碴子渐渐化开来，荣寿知道是给这丫头说动了，可宫里要什么菜式都能搬出来，就是没有会做豆汁。他苦着脸对皇帝告饶，“主子容奴才些时候，奴才明儿就想法子募豆汁匠进宫来。”
素以正中下怀，仰起脸说，“大总管别费神，奴才会做。奴才打小爱吃那个，吃客吃久了也成半个厨子了。给奴才一包绿豆一爿磨，奴才就能给万岁爷做出来。”
皇帝站荣寿旁边，有时候眼波划过去，收势不住就容易撞个正着。养心殿金龙藻井下挂着八角料丝灯，像个温暖罩子当头罩下来，皇帝就那片煌煌火光里。为君者不容小觑，昂然挺拔，自有一种睥睨天下气度。同他对视叫素以害怕，可是却有一瞬不小心闪了神。南苑宇文氏眼睛和平常人是不一样，瞳仁上有一圈金黄色光环，灯下尤其光华流转。上回没记住长相，只留下一段空洞影像。这趟再一眼，像是把脑子深处记忆挖掘出来，两两重合，渐渐就明晰了。
只是突然觉得心慌，他人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随时可以洞穿皮肉直达灵魂。她难堪转回身子低下头，胸口擂鼓般隆隆作响。奇怪以前从没有过这样感觉，今天却不一样了。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如芒背，心绪不宁。
皇帝嘴角有寂寥弧度，他是世事洞明人，她盘算什么他心里有数。跪也跪得够了，天转冷了，砖面上寒气入骨，时候久了少不得作病。并不是当真稀罕一碗豆汁，不过是顺着她话头赦免她。他启了启唇，“既这么，就交给你了。起来吧！”
素以如蒙大赦，扎下去磕头，“奴才遵旨，谢万岁爷恩典。”
腿弯子僵了那么久，那两条腿都不是她了。左右没处攀扶，只好摁住膝头子站起来。可是又酸又麻使不上劲，冷不丁一用力，腿根儿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闷心疼。踉跄了好几步，眼着要摔下来。
皇帝离她近，见势不妙也没多想，伸手打算让她借把力。可是她怔忡着，临要摔了也没来攀他。他停半空中手握成拳头，慢慢垂身侧。凝眉她，这是个不知好歹丫头。有这样机会，换做别人一定拼了命巴结。她倒好，情愿摔个屁墩也不来兜搭。
素以这一下摔得很丢面子，又疼又羞，眼里裹着泪，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有掉下来。她也见皇帝伸手来着，可是借她两个胆儿也不敢承这份恩。来认不清人就已经被误解成存心露脸了，这会儿再往龙体上靠，不是又要被说成有意卖弄，憋着劲勾引爷们儿么！所以摔了反倒可以长出一口气，总比得个不要脸名声好。宫里主子多，她临要放出去人了，不愿招惹那些无谓麻烦。
荣寿哟一声，“这下摔得狠，屁股变八瓣了！”皇帝动作他自然了眼里，连万岁爷都想扶，说明这丫头命大，没事儿了。他忙招左右上去搀人，一头道，“慢着点儿，别又闪着腰。”
素以面红耳赤，“谢谢谙达们了，我自己能行。”
底姑娘家，和那些二板凳太监不一样。太监摔一跤立马狗颠儿纵起来活蹦乱跳，宫女讲究个稳，叫人见这模样，简直臊得无地自容。皇帝转过脸，地心鎏金貔貅炉里香烟袅袅，时辰已经近子夜了。他回御案前翻通，垂着眼道，“念着你做豆汁功劳，今晚提铃就免了。”
这是天大恩典，素以感激不已，“奴才一定好好做，不辜负万岁爷期望。”
期望？一碗豆汁儿罢了，值当他来期望？皇帝摆了摆手，殿里人除了文房太监全都打发出去了。
素以却行退抱厦里，转回身正见长满寿。她和长满寿一道公爷府当了三天差，总算记住了长相，再见面也能认出来。她福了福，“谙达好。”
“姑娘好啊！”长满寿碍着荣寿边上不好多说什么，只道，“才刚小路子来找我，说今儿万岁爷要熬通宵批折子，又说你也，怎么？万岁爷有什么示下？”
没等素以答话，荣寿抱着胸阴阳怪气接口，“姑娘今儿可得脸，自告奋勇要给万岁爷做豆汁儿呢！这不，主子念她这上头功劳，连今晚上提铃都免了。”
长满寿不吃他那一套，斜瞟了他一眼，装模作样拍手，“哎哟，那可是万岁爷抬爱，姑娘得惜福。这会儿赶紧问问大总管，是留下伺候上夜，还是找哪儿将就一晚上？”
荣寿皮笑肉不笑应他，“您可是宫里老人儿，论年纪还长我十来岁，这点子规矩您不懂？要来问我？您这不是存心给我小鞋穿吧？”
长满寿直摆手，“这话我不敢当，您是乾清宫大总管，我虚长年纪也是白活。还不是得您手底下，听着您差遣嘛！”
荣寿嘬嘬牙花儿，回头朝养心殿了眼，对素以道，“万岁爷免了你罚，我留着你不像话，别回头说大总管刻薄你。要不，你找个地方歇着去？”
这可不是关照她，分明是存着下绊子意思。长满寿不方便发话，只管眼观鼻鼻观心。素以不笨，御前人都熬夜伺候，她一个人找围房睡大头觉？真要这么没眼色，小辫子要抓起来可就满头都是了。
她笑了笑，“大总管忘了我差事，要做豆汁儿得先泡绿豆呢！再说谙达们都忙着，我事不关己歇下，那也太没规矩了。”
荣寿听了，拿鼻子眼儿长长嗯了声，“是个明白人儿，既然你有孝心，那就忙着吧！”他是倒驴不倒架子，吩咐完了，抱着拂尘柄摇摇晃晃往铜茶炊那儿去了。
长满寿躲暗处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憋着坏算计人，呸！也不瞧瞧当年什么出身，野泥脚杆子！十四岁还王府井大街上卖呆女人呢，穷得连个硬面饽饽都吃不上，这才割了肉进宫来。眼下得了势，给爷摆起谱来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公道，老天爷真是没长眼！”
太监暗里也较劲，长满寿不起荣寿大原因还是年纪。一般太监老家穷，长七八岁时由爹妈做主净了身送进来当差，也就图个温饱。岁数小身不由己是命苦，不像荣寿那混子，十四岁上横是有把子劲儿了，不说铺子里做学徒，就算码头上干小力笨扛米也有口饭吃。可是人家不，宁愿断子绝孙也不肯花力气。这种人活着图什么？泥猪癞狗一样东西！不过运道不赖，跟对了主子，这两年叫他长了行市，一下子飞黄腾达了。
素以对他们明争暗斗不太上心，拿了苏拉送来绿豆往围房里去。长满寿后头啪啪跟来了，絮絮叨叨念，“姑娘，你可得多留意小荣子。他知道咱们走得近，你一受罚他就把我从值房里叫来了，就等着万岁爷处置了你，再来寻我晦气。可他没想，万岁爷这么轻易赦免你，他心里那个不舒坦哟……素姑娘，手上活儿赶紧撂，抱厦里头候着，防着万岁爷要伺候。您露脸机会来了，一步一步走好喽，您能平步青云呐！”
素以忙着打水泡豆子，听他这么说脸上尴尬起来，“谙达您别笑话我，我万万不敢存着这心思。再说御前有专门人服侍，我那儿裹什么乱。”
长满寿背着两手嘿嘿笑，“我好赖不问也是个二把手，要调个人还是不成问题。您想想，万岁爷单说今晚不必提铃了，那明儿后儿呢？您不给自己打算打算？和万岁爷套套近乎对您有好处，兴许爷一高兴，您那项罪过免了，那您又能回尚仪局，干您老行去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