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有些热,以为过安就能回去，没想皇后要留膳。素以觉得脑门子一圈都出了汗，摘帽子又怕不尊重,左右为难。
皇后她一眼，笑道,“没外人，把坤秋摘了吧！”
兰草上来伺候,拿篦子给她篦顺了头,重又退了下去。素以轻松了，这才长出一口气，腼腆笑了笑道,“奴才怪不好意思，临晚上出门图方便，也没好好梳妆。”
她一头乌沉沉发，灯下来很漂亮。皇后她辫梢上捋了下，宽宏道，“戴坤秋不失礼，倒是我留饭乱了程。也没什么，咱们和别个不同，亲上加亲，处起来也别拘谨。我大你四岁，又共侍一夫，其实就像姊妹似。”见素以诺诺应了，接过宫女手里青花瓷铃铛盅递给她，自己也捧过一碗来，揭盖儿是糖蒸酥酪，便拿掐丝珐琅勺慢慢舀着吃。一头又道，“今儿家去了，家里阿玛额涅好吗？”
素以微躬身道，“都好，谢主子垂询。”
皇后点点头，“我听说恩佑前后脚也跟着去了，他这人死心眼，后来没出什么事吧？”
事还真出了点，他抱着皇帝哭诉那段没敢告诉皇后，怕惊吓着她，便道，“没什么，都挺好。喝了点酒，喝高了，后来我们家歇下了。”
皇后知道小公爷心里不服，这才借酒消愁。她也心疼，可是怎么办呢，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娘家根基原就不粗壮，和皇帝对着干，明摆着要吃大亏。恩佑虽然糊涂，这点还是知道。她也劝过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天下女人多得是，别为一个素以伤了郎舅和气。况且让皇帝和素以成其好事，对她来说也有益处。皇帝和她之间毕竟没有爱情，素以位分再低，架不住皇帝宠爱。所以对她好，把她拉同一条战线上就是留住了皇帝。区区一个密贵妃么，何足为惧？
“我就怕他惹事，他对你总是放不下……”皇后略一顿，很转移了话题。手里盅儿抬了抬，“这酪做得极好，我这儿换了个蒙古厨子。你知道沈太侔《东华琐录》吗？里头对牛乳大加赞赏，要说做牛乳，还是蒙古人能做出原汁原味来。”
“沈太侔可是个大吃客。”素以笑起来，“写了酪、奶茶、奶卷、奶饼，把人馋得垂涎三尺。”
“可不。”皇后应承不迭，“我宫里日子无聊，又没有孩子逗弄。以前老佛爷，晨昏定省还有些事做，现闲下来，只好研究这些吃食打发时间。那个厨子手艺好，横竖我这儿让他专管小食，往后吩咐他做两份，你那里也顺带着赏赐点儿。有了好同吃，大家高兴嘛。”
素以倒不好意思了，“主子对奴才关爱，奴才无以为报啊。”
“要你报什么？宫里人心隔肚皮，我坐这位置是高处不胜寒，很难得找着个贴心人儿。自己身子又不好，没法生养，这也是我坎儿，天底下总没有绝对完满么。”她她手上一拍，“如今就指着你了，你能早些怀上龙种，咱们一块儿教养他，让他平平安安长大，也弥补了我没有子嗣缺憾。”
素以心头一跳，帝王家有长远考量，一则怕儿孙长于妇人之手磨了钢性，二则忌讳母凭子贵祸乱朝纲。皇子能留给生母喂养，阖宫除了皇后，没人能享这份殊荣。也就是说哪天她怀了孩子，宝宝儿落地就得送给别人么？她之前没想得那么长远，今天听皇后一说，才发现前途这样堪忧。自己心里霎时滚油煎似，皇后安插个刘嬷嬷她身边原来不是为别，就是为了时刻留意她肚子，等着她怀孕信儿。
果然不能相信任何人，她暗暗记住了，脸上却笑得花儿似，“真有那一天，也是哥儿福气。只不过等米下锅，饿死多。主子要是实想要孩子，瞧亲王们哪家有生格格，先抱过来养也是使得。”
皇后转转护甲，才要说话，一回头瞧见正殿门上进来个人，忙起身叫了声万岁爷。
皇帝让人伺候着解下鹤氅，头上天鹅绒台冠上也沾了雪珠，取下来一抖，抖得满地水珠。换了软履进垂花门，见她们蹲福，一手一个托了把，笑着问皇后，“你们聊什么呢？”
“没什么，聊些家常事儿。”皇后让人上奶/子，瞧了外头一眼叹息，“又下起来了，自打入冬后就没消停过。”转头又怨怪晴音，“你是怎么当差？宫里人愈发没眼力劲儿了，皇上来怎么也不通传？”
皇帝盘腿坐炕上，两手捂着甜白瓷小碗道，“你别怪他们，是朕不叫他们通传，就想听听你们说什么话。”
皇后呲达他，“怎么，皇帝还听壁脚？怕我们背着你，编排你不是？”
皇帝解嘲地一笑，“可不是么，朕近来也变得小心眼儿了。”说着转过脸来素以，她边上侍立着，灯影重重下是娟秀明媚侧脸。大约有些热，鬓角微微汗湿，显得通透可爱了。他眼里漫出宠溺来，温着嗓子问她，“都安顿好了？住得惯吗？”
素以蹲身道是，仰脸笑道，“奴才连宫人他坦都住得很受用，能搬庆寿堂已经是耗子掉进米缸里啦，高兴还来不及呢！”
皇后掩嘴笑道，“好丫头，心气儿不高才能把日子过出味儿来。你才晋位，贵人月例都有定规，多少人巴巴儿盯着，超出了怕叫人说闲话。明面上东西大伙儿都一样，主子另有赏赉别人就管不着了。往后用度上缺什么就打发人和晴音说，可别委屈了自己。”好言安抚一番，转而又问皇帝，“用过膳了？”
皇帝嗯了声，“用了酒膳出来散散，不知不觉就你这里了。”
那哪是不知不觉，分明是知道素以这儿才过来。皇后都明白，面上自然不会戳穿他，只道，“我留了素以我宫里用膳，你要是不嫌弃，我叫人温壶酒来，你再用些。”
皇帝想了想，他要是不用，她们八成就得草草了事。总不能叫他干着，她们那儿大吃大喝吧！天儿冷，喝点酒能暖身子。皇后这里他长远没有留宿了，一块儿吃个饭也不为过，便颔首答应了。
两位都是主子，素以奴性强，很知趣儿认为自己他们跟前没有坐地方。伺候帝后落座，自发退边上执壶侍立。皇后一忙道，“你是客，倒叫你站着？来坐下，零散活儿有她们照应。”
满像是丫头开脸做通房感觉，就是那种从奴才一跃变成小半个主子待遇。素以讪讪，见皇帝嘴角笑意，真叫她窘得无地自容。
“坐下吧，瞧你平时大大咧咧，这时候倒会计较。”皇帝替她挪开杌子，端起酒盏和她们碰杯，这才缓声对皇后道，“朕过两天要微服往江南巡查，特命了弘箢掌理内务府，军机处有三叔家弘赞照应着，万一有棘手事儿就传他们进来商议。宫里有你主事，朕外也安心……朕要说什么你知道，素以才晋位，宫里多是使手段下绊子人，你好歹多周全些。”
皇后给他布菜，一面应着，“你外好好照顾自己身子是正经，宫里有我，我能让人坑害她么？说起来我也有耳闻，一直没寻着机会和你说。我跟前嬷嬷内侄女宁寿宫后面那片当差，闲聊时候念央儿，抱怨位分低主儿受人欺压，黑心厨子冰凉炕，一个冬天过来冻出满脚冻疮。我前两天就琢磨，是该好好整治整治了。底都是伺候过你人，我放心把宫务交给贵妃料理，没曾想弄得这一团乱。我不知道也罢了，知道了没法子坐视不理。那些欺主刁奴得从重开发一批，我瞧谁还敢苛扣供应。”
皇帝是不管那些，他慢慢吃菜，那盘鸡丝蛰头对胃口，挑着用了好几筷。漫不经心应，“你瞧着处置就是了，只别累着自己。有什么传旨下去，叫内务府查办，凡事也用不着亲力亲为。”
皇后抿嘴笑道，“我记着了，其实我是想同你说，素以是通透人儿，我要是忙不过来，打算她帮着打打下手，不知道你舍不舍得？”
皇帝心里明白，皇后这是有意要提拔她。她是个傻大姐，身上没了差事，大概就剩闷吃糊涂睡了。叫她协理是有好处，大事小情打她手上过，她日子就能滋润些。可后宫权利是把双刃剑，给自己谋福利同时，也叫人咬牙切齿恨。他斟酌了再三，还是感不妥。素以娘家没靠山，她阿玛哥子官衔要往上升也得慢慢来。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嘛，所以她插手宫务还不时候。
“这事先放放。”他嘬口酒道，“她位分低，也没人会服她。暂且只有先偏劳你，等以后有了时机再说。”嘴里才撂了话，却见素以一口闷了大半杯惠泉酒。他有些意外，“你这么喝法？”
素以喝得正得趣，被他一问难为情了，搁下杯子道，“这酒有点甜。”
皇后葫芦笑道，“是甜，加了腌渍话梅，上口容易，可是后劲儿大。”言罢细打量她两眼，“哎呀，瞧着上脸了。”
素以捂捂脸颊，好像是有点发烫。怯怯对皇后道，“也没喝几口……奴才贪嘴失仪了。”
“那有什么，这酒才进贡时我也喝醉过一回。夏天吊井里，拿起来干净爽口，我一没留神喝过了，睡了半天才缓过劲来。”皇后大方摆手，“上了头就不好了，我你早些陪主子回去歇息吧！”吩咐晴音招呼宫女，“天黑了，多备两盏羊角灯给主子照道儿。”
“这就下了逐客令了？”皇帝站起来笑，暗里感激皇后有心成全。他这会儿过庆寿堂已经避人耳目了，宫门下了钥，要知道也是近身太监知道。
荣寿机灵，早打发人提前开道去了。两个人出得门来，借着灯光一，地上铺了层薄雪，踩上去鞋底下沙沙作响。他拉素以上辇，她死活不愿意，规矩体统来回搬弄。大概真有点醉了，说着说着舌头明显打结，叫他听得直乐。
醉了才好，醉了可以肆意纵情么！他也不管那么多了，弯腰便把她抱了起来。九龙辇别说一个贵人，就是皇后也不能轻易坐，她还扑腾，被他下劲儿压住了，“天都黑了，没人见。”
素以脑子里嗡嗡，想想是啊，天怎么黑了呢，刚才还挺亮来着……她嘟囔了声，“兰草，我帽子呢？”
兰草听见主子喊，三步两步纵上来，“回主子话，您头上戴着呢！”
她抬手摸了摸，长长哦了声，“这坤秋是紫貂圈子，落别处可真要叫我肉痛死了。”
“这点出息！”皇帝揪她鼻子，“放心吧，明儿让人给你送赏赐过去。就像搬家似，把我瞧着好东西都送给你，成不成？”
风卷着雪沫子扑她脸上，她胡撸两下说，“别忘了多给我送几根蜡烛，我那儿暗，赶上天儿不好就得掌灯。”
皇帝心里不受用了，才想起来庆寿堂前面加了屋门楼，遮挡住了二进光线。是他考虑不周，盘算了会儿道，“那换个地方，要不搬遂初堂去？”
“我喜欢四进院，可以从二进溜达后面罩房。”她靠着他摇头，坤秋帽圈子他鼻尖上扫来扫去，他捂嘴打了个喷嚏，把她吓了一跳，“哟，受凉了？”
抬辇了门上，他牵她下来。嘴里应没有，推推搡搡把她攮进了后面寝宫里。
他是带着挑剔眼光来视察，四下了圈，黑漆钿镙床，红漆葵纹屏风，墙上挂铜胎珐琅葫芦瓶，布置倒很精美。再瞧各处帷幔帐子，布料厚实，花草也还入眼。他站踏板上抬手拨弄，床头横档挂着杏黄穗子，一拉幔子就落下来，挡住了半张架子床。
皇帝很满意，还没转过身称道，醉了那人跌跌撞撞过来了。也没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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