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儿是万岁爷寿诞,素以却着了凉，病得起不了炕。要办宴，宫外亲贵们都要进宫来，好些事儿要料理。现不讨巧,她帮不上忙，横竖兔儿爷打架——散摊子了。
南窗开了条缝,略可以见院子里景致。雨还下，丝丝缕缕打芭蕉叶上，凝聚成堆,然后重重滚落。她怔怔着，难免有些伤感。以前身底子好，强健得像头牛似。现怀了孩子,一病就来势汹汹，颇有物是人非感觉。
兰草端药进来，她发愣就知道她心思重，找了个高兴话题和她打岔，“家里太太这趟也能进宫来了，不是升了三品淑人么？咱们进庆寿堂，主子和额涅好好亲近亲近，说说心里话。”
她一听也高兴起来，“有烦心事，找额涅准没错。”
“可不。”兰草扶她坐起身，往她嘴里塞个梅子，把药捧来给她喝。这位主儿就是利索，不像那些娇贵人，喝碗药还要底下人哄半天。她不是，接过药咕咚三四一通灌，仰脖儿就给喝完了。兰草把空碗递给荷包儿，又伸进亵衣里掏了把背，身上还是滚烫，一点儿没出汗。药倒用了两三剂，不知怎么不见好。她犹豫了下，“主子，奴才往乾清宫一趟吧！告诉万岁爷您病了，他一准儿来瞧您。”
她还赌气，冷着脸子说不必，“他忙由他忙，巴巴儿去他，没耽误他要紧事。我既然死不了，叫人说起来拿病讹人么？又不是没了男人活不成。”
兰草她那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言声，“您这脾气真是……两口子，下个气儿又怎么？再说您二位前儿也没见着，动这肝火何必呢！就是那个慧秀瞧着不叫人顺眼，笑面虎，二五八万似。挑她眼儿挑不出，说她好，真能把人硌应死。”
素以仰那里闭了闭眼，“谁知道呢，指不定过两天就晋位做小主了。”
兰草描她一眼，嘴上不以为然，心里断不是这么想吧！不敢再火上浇油，忙笑道，“您想哪儿去了，万岁爷是这么没挑拣人么？您当什么货色都能入他法眼？慧秀御前是皇后点人头，又不是万岁爷意思……话说回来，皇后娘娘这么真不厚道。主子吃点儿暗亏心里有了底，下回多提防些就是了。”
素以半阖着眼喃喃，“哪天挤兑得我呆不下去……也得秋风扫落叶，给她一顿好搅合。”
兰草愕着她，“主子您病迷了？进了后宫，呆不呆得下去不由咱们说了算。”
是迷了，心都迷了。她惶恐没处能诉说，一这个时候就后悔自己当初决定，要是心肠硬点儿，没和皇帝有进一步牵扯，这会儿她正稳稳当当等出宫呢。结果脑子一发热，把自己推这步田地，和后宫那些主儿什么区别？
“西山有位都统叫达春，他福晋封过答应，伺候过太上皇……”她趴枕头上，几乎是自言自语。不是说人受挤兑事高吗？她以前耐摔打，别人怎么给小鞋穿都不自苦。现那些好事哪儿去了？遇着这么点芝麻绿豆小事就打退堂鼓，也或许是病着没出息，脾气变得愈发不像她自己了。
达春太太那点事儿旗里人都知道，能放出去，是因为当初太上皇跟前不受宠。换了得宠试试，想出宫，除非横着出去。
兰草她主子精神头不济，自己心里也跟着着急。这么胡思乱想怎么成？她琢磨着还是该往西面走一趟，见不着万岁爷，见见长二总管也好。
“别先不说，您倒舍得万岁爷？”她给她掖掖被角，“才吃了药，再睡会子。咱们份例红箩炭还没领，奴才要上往内务府去，主子有吩咐扬声叫鼓儿，她外头候着。”
素以是通透人，兰草没明说，但她究竟是不是去领炭，她心里明镜似。丫头体贴，会疼人，也是主子造化。自己有时候放不下面子，有意识反着来，嘴上痛了，心里受苦。底下人自作主张一回，主子明白为她好，装糊涂也就由得她去办了。
她渐渐升起希望，她确想见他，想得什么似。自己这么要强性子，也忍不住酸上心头要哭出来。生怕叫兰草见，忙翻个身背转过去，含糊答应了，听她出了门才敢抽噎出声。
怨他，当真是了手东西不值钱！她蜷起身子，人烧得恍惚了，曾经那些场景像做梦一样从脑子里掠过。草原上他肩挑落日，山洞里他供她取暖，还有畅春园里他据理力争时紧张和颤抖……他凭借那些点滴来俘获她，千丝万缕困住她，可是现他不来见她……她晋位前想得很透彻，之后一切她也早就预见了，可她终究管不住自己心。彼时得开，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其实不是。处得越久就越眷恋，她想他，闭上眼睛全是他。为什么他不来？他要叫她撕心裂肺几时？
常叹负情人,郎今果成诈。这句话像谶语一样拿捏住她，她只能指望自己运气足够好。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冰冷贴脸上也懒得挪动，心里反复猜测他会不会来。一定会，知道她病了怎么会不来呢！她攒了好多话要对他说，要把受委屈全告诉他。那天他说让她搬进燕禧堂，她后悔拒绝了。她这人是狗啃月亮，说她洒脱，她也斤斤计较。说她克己，她又极爱穷大方。
她晕沉沉睡过去，檐下雨声潺潺，也许睡醒他就来了……
然而老天作梗，总有那么多不凑巧。兰草乾清宫找长满寿，站班太监说万岁爷昨儿出城，两位总管并军机大臣随扈去了。这怎么话儿说？兰草失神站了会儿，预感真糟透了。这是考验时候了，还是宫里主儿们都必须有这样适应过程？她一直觉得她们家主子是不同，可爱得再深，经得住多少误会和耽搁呢！
“姑娘找二总管有事儿？”小太监嘬唇想了想，“要不您上月华门找张来顺吧！他是二总管徒弟，让他传个话就是了。”
兰草听了忙道谢，传话找靠得住好些，既然是长满寿徒弟，嘱咐一声肯定能传。她撑着伞进腰子门，正要下丹樨，迎面遇上了鸿雁儿。鸿雁儿这名字就是为万岁爷和她家主儿互传信取，真是再合适没有人选了。她赶紧压着嗓子招手，“嗳，你来！”
鸿雁儿眯眼一，三步两步纵了过来，“哟，是兰姑娘！这么大雨，您老怎么来了？”
兰草没闲心和他打趣，问万岁爷没，什么时候能回来。鸿雁儿说，“朝廷里差事，告诉你你也不明白。问多早晚回来，昨儿下半晌出去，料着今儿擦黑能回来。怎么，有事儿？”
兰草点头道，“我们主儿病了两天了，严太医开了方子吃药也不见好。你见了万岁爷好歹传个话，我们主儿怀着身子，忒艰难了。求万岁爷一定抽个空来庆寿堂一趟，不说别，就是瞧一眼，叫我们主子宽怀也好。”她抓着鸿雁儿胳膊使劲摇了下，“你好人做底，千万不能忘了。我们主儿嘴上不叫给万岁爷添乱，眼里巴巴儿盼着他老人家。你也知道怀了胎人心思细，不是我说，万岁爷就是再忙，夜里歇觉时候走一遭，也不是不能够啊！”
鸿雁儿摆手，“您不知道，北边儿有暴/乱，江南有水患，朝廷银子钱花得流水一样。没钱了还得加税赋，又是一大摊子事儿。晚上过去？主子办起差来通宵达旦，这个礼主子以前都着。再说宫门下了钥再过禁，钥匙开门，主子爷耗不起那时候。也难为礼主子，是有十来天没见了，怪惦记吧？”
兰草嗯了声，“前儿来又没遇上，回去哭了一场。”
“造孽。”鸿雁儿道，“我记着了，等主子爷回銮我就传话，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嗳。”兰草笑着蹲福，“我这儿给您道谢了，我们主子记着您好，下回您上庆寿堂来，绝不能亏待了您。”
鸿雁儿一连几个好说送走了她，回过身进南房，把万岁爷叫挪动两套拿油布包着搬养心殿去。进门正遇上慧秀打发人换案上黄帷子，他抱着候一旁，顺嘴问她，“万岁爷今儿回宫吗？”
慧秀朝钟上了眼，“说不好，昌平那么些泥路不好走，又要办事，未必能赶得及。怎么，主子一晚上没就记挂了？真是个好奴才秧子。别操那些心，两位总管随扈呢，还怕伺候不周全吗？”
鸿雁儿瞥了她一眼，“主子不回来，我记挂不是应当？这么一问也是有别由头，庆寿堂礼贵人病得厉害，那边宫女来回万岁爷叫我遇上了，我给传个话。”
慧秀长长哦了声，“怎么病？八成是受了风寒。可怜见，大着肚子呢，病了可怎么好！不是我说，礼主子自个儿也不上心，雨天忌讳外头跑。前儿从庆寿堂送食盒过来，走了那么老远路，淋着点雨是小事，万一脚下打滑没站稳，那才是惊破天大事儿呢！”
鸿雁儿要斜眼了，“你不明白多了，你才来几天呐，能知道里头缘故吗？”
一他声口不好，慧秀忙赔笑，“炮仗似！我是不知道里头缘故，但是万岁爷为礼贵人闹那一出，宫里谁没听说过？我也佩服他们二位，走今天这步不容易……对了，你不是说晚间不当值，要给你师傅送盒子菜吗？你去吧，万岁爷回来了我替你把口信传，成不成？”
鸿雁儿正为这个愁呢，一听有缓，立马觉得很可行，“那就劳烦你了，兰草千叮万嘱，一定不能忘了。”
慧秀笑得春风拂面，“军机处折子我说不上来，传这么个口信还叫你信不过？这也忒小瞧人了！”
鸿雁儿想想也是，后宫里说谁谁病了，万岁爷跟前诉个苦，挣两句贴心话，原就是再平常不过。又不是军国大事枢要密折，还防着人昧下来坏事？因拱了拱手，摘下红缨子凉帽夹腋窝底下，麻溜往养心门上去了。
兰草回去满含了期待，没敢和主子说，毕竟是没谱事，自己却暗暗期盼着。满以为万岁爷得了信儿迟早要来探视，可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直万寿那天也没一点儿动静。倒是皇后和淑妃来串过门子，抚慰两句，叫安心养病，很是殷勤体贴。兰草这会儿才对主子境遇感同身受，站檐下松松拢着拳头，天都是灰暗。这帝王人家什么好处？爷们儿就是这样良心，还皇帝呢，什么杂碎皇帝！
素以病好了，心也凉透了。这两天兰草魂不守舍，她知道她去过乾清宫，虽然没起什么成效，自己心里也感激她。
她拉她南炕上坐下，温言道，“不打紧，没有他，我也照样活。”
兰草吃了一惊，“主子都知道了？”
她身体才痊愈，脸色很苍白，精神倒很好。略略一点笑意，嘴角还有苦涩，但是眼神坚定。她说，“我都知道，你去领红箩炭只是借口。其实我心里也盼着你能把他来，这两天你熬可，我也熬可，躺床上，眼泪不知道流了几升……哭过了我也明白过来了，晋位前我额涅和我说起过，男人不能全信，凡事要留三分余地。眼下，这话里头有大道理。前两天是糊涂了，哭得眼睛像核桃，真不值！我也不是那种一条道走黑主儿，我当差七八年，自保有能耐。他不稀罕我，我还不待见他呢！往后咱们自己过日子，我不乎他晋不晋我做贵妃，靠着妃子份例也够咱们活了。他爱宠谁就宠谁，往后就算爷爷打死了奶奶，也和我再不相干了。”
她说得咬牙切齿，想是恨透了。兰草听她这番话却嚎啕哭起来，扑她怀里呜咽，“主子您太苦了！”
素以拿肩头蹭了眼角泪，她背上拍了两下道，“我不苦，没有缺吃少喝，还有你们作伴，比尚仪局强多了。”
“今儿是万寿，乾清宫和坤宁宫设宴，您还去么？”兰草颓着脸计较，“您才大安，过去了没叫自己不痛，我还是别去了。”
她笑了笑，“为什么不去？这趟大宴我是甩手掌柜，还不许我凑凑热闹么？万岁爷不见我，我他跟前晃两圈当解闷儿。”她眼神黯淡下来，“要紧是我阿玛额涅都要进宫，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过得不顺心。闺女出了阁，不能膝下孝敬，再叫他们为我担心，我可枉为人女了。”
什么叫情浓时情转薄？这就是了。她做了十来天怨妇也够了，底这辈子不是为他而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茶茶、皎皎、鱼布瓜忧伤、安之若素赏，鞠躬！l*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