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顾云羡都不能从那天事情中清醒过来。
她总觉得,那一切不过是她做一个梦。她梦自己被吕川带回了宫中,梦别人告诉她皇帝病重,梦……
他死她怀里。
她抱着他尸身,那片桃林中躺了许久,直终于觉出不对吕川带人寻来,便皇帝已然驾崩,而皇后神情空洞、呆呆地着蔚蓝天空。
他双腿一软,跪倒地。
他身后,是一波接一波跪下宫人,先后响起哭声终汇聚一起,响彻云霄。
顾云羡听着耳边喧嚣嘈杂,一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当天晚上便生了病,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一连三日不退。后来宫人终于着急了,硬是给她灌下了药,她模糊中睁开眼睛,了阿桓泪眼汪汪小脸。
“阿母,阿母你不要我了吗?”他哭得喘不过气来,“父皇已经不了,你也要离开阿桓了吗?”
她觉得难过。为什么她意人总是这么命苦?她夫君盛年崩殂,而她儿子才刚刚失去了父亲,立刻又要担忧母亲是否离开。
可她明明才保证过,会永远陪着他。
她握紧阿桓手,嘶哑着嗓子道:“阿母不会离开阿桓……阿母不会……”
阿桓先帝驾崩七日后于灵前即位,宣布次年改元显庆。左相徐庆华和吏部尚崔朔为辅政大臣,共同辅佐君。
顾云羡自然被尊为太后,从长秋宫搬去长乐宫。对此吕川曾犹豫着对她说过,“反正如今陛下还年幼,一时半会儿这椒房殿也不会住人,娘娘若舍不得这里,不妨留下来住两年……”
他知道,椒房殿后那片桃林对顾云羡和先帝都意义深刻,也许她会不愿意离开……
“不必了。”顾云羡淡淡道,“宫如今住这里不成体统,传出去对皇帝不好。”
她这么说了,别人自然不会再劝,很长秋宫众人便随她搬去了长乐宫,从皇后宫人变成太后宫人。
姬洵驾崩三个月后,顾云羡再次见了崔朔。
之前甘露殿哭灵时候他们也曾碰见,但顾云羡那时候完全是行尸走肉,对身边一切都没什么反应,自然不会注意崔朔。
而这一次见面,她是以太后身份召见帝师。
两人隔着一幕珠帘,她平淡道:“皇帝年幼,凡事还需仰仗大人,哀家此先谢过了。”
崔朔忙道不敢,跪外面磕了个头,“为陛下忠,是臣分。”
顾云羡点点头,对阿桓道:“皇帝,去给崔大人行个礼,以后他就是你老师了。”
阿桓点点头,走崔朔面前恭恭敬敬地长揖底,“先生有礼!朕此求先生,同朕一起守护我大晋江山!”
崔朔着面前一正经小儿,心中明白即使再聪慧,这样话也不是他能想出来。
他不去那珠帘后沉静玉颜,微笑着对着皇帝回了一礼,“臣遵命。”
显庆元年正月十五,阿桓第一次以皇帝身份登上承天门,顾云羡和大臣们随同。
着灯火璀璨煜都,顾云羡轻声道:“阿桓,你了吗?这是祖宗留给你天下,是你父皇用性命守护天下。煜都璀璨灯火是这天下美东西,你要让它一直亮下去。”
夜幕下,阿桓小脸上满是郑重,“儿臣明白了!儿臣一定会守护好父皇传下来基业,定不负母后期望!”
从城楼上下来之后,顾云羡让人先送皇帝回大正宫,然后沉默地沿着宫中道路朝前走,崔朔跟她身后。
转过一个拐角,前面出现一片水域,上面漂浮着宫中女子放下花灯,如莲花盛开碧波之上,煞是好。
顾云羡水边站定,转身向崔朔,“哀家让大人带来东西,不知大人拿来了没有?”
崔朔朝身后了一眼,一个随从捧着盒子上前,恭敬地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盏做成船形河灯,船内有一栋三层小楼,精巧无比。舟头挂着一面白帆,上面有隽秀字迹: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顾云羡取出河灯,神情平静地打量。
“哀家曾听先帝说过……”她轻声道,“大人与他曾有个交易,不知大人可否告知,是什么交易?”
崔朔闻言没有回答,而是想起了一年之前,他被皇帝召大正宫情景。
那时候顾云羡已经被送了茂山,他以为自己此去便是领死,可那面容冷淡君王却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他身患顽疾、时日无多,许多事情都要托付给他。
“政推行至今不过数年,还需要巩固。朕已交代了徐庆华,他明白朕意思。以后,你们便一起固守这基业吧。
“朕会立五皇子为太子,朕驾崩后他就是君。你是他老师,要悉心教导他。”
他终于忍不住询问出声,“可是陛下,您不是说过,臣赢了比赛便要取臣性命吗?”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着他。他目光里,他忽然明白了一切始末。
他一早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场比赛只是一个考验。他想要清楚,他对云娘感情底有多深。他想知道他是不是真可靠,值得他将孤儿寡母托付。
他赢了比赛,他也有了答案。
他既然愿意为了她去死,自然是不会背叛她和她儿子。
这样深沉算计,让他再次想起两人一起和朝臣斗智斗勇岁月。那一刻,他再次想起了两人多年情分,那种无人能比默契。
他们是真正知己,如果没有彼此,这一场改天换地变革将永远无法实现。
他着顾云羡,神情坦荡道:“先帝让臣坚守他志向,继续政,辅佐陛下。”
“仅此而已?”顾云羡问。
“仅此而已。”
顾云羡低头想了一会儿,微笑起来,“这就好。”
他没有做出把她让给别人事情,这样真好。至少后,他还是舍不得她。桃林时候,他把话说得那么好听,可事实上,她若真和崔朔一起,他还是会不高兴。
“这盏灯,是送给我对吧?”她问道。
“是。”很多年以前,就想送给她了。
她慢慢蹲□子,将河灯放入水中,它如一条起锚大船般一点一点漂远,终汇入远方璀璨灯火中。
她转头,崔朔依旧着河灯漂走方向。
“大人是陛下老师,哀家是先帝妻子。你我之间,永远都只能是这样。”
他神情竟不怎么悲伤,只是温柔地凝视着她,“我明白。”一直一直都明白。
她点点头,“大人明白就好。冰天路滑,大人一会儿回府时候注意马下。珍重。”
她转身,带着宫人头也不回地离去,留崔朔一人立原地,望着她袅娜背影怔怔出神。
这样情景,与那一年珑江池畔何其相似?
只是这一回,他们终于一起放走了这盏河灯。
没什么遗憾了。
姬洵离开第二年,显庆元年二月,桃花即将盛开时,一道天雷劈中了椒房殿后桃林。几株桃树率先起火,终殃及了整片桃林。
顾云羡闻讯赶时只冲天火光,还有里面模模糊糊影子。她想走近个清楚,宫人却挡她面前,不住劝道:“太后……太后您别上去,当心伤自己……太后!”
她只好停住脚步,立那里着火光中翻腾树影,脸上表情似哭似笑。
后来火扑灭了,桃林却也救不回来了。那些干枯枝干冷风中瑟瑟发抖,而她立林中,得痴了。
她想起他临去前跟她说过,这里花开时候很美,让她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
然而没机会了。
这是他为她种下桃林,可她等不花开,永远也等不了。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宫里岁月波澜不兴。顾云羡长乐宫闭门不出,除了每晚抽出一个时辰来查阿桓功课,其余时间都抄写佛经。
一卷又一卷,长长白纸上写满了她秀丽小楷,从案几上滑下去,一直拖地上。
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回了很多年以前,那时候她刚刚从上一世噩梦中醒来,自长乐宫侍奉太后。
有一天,她正房间里抄经,他却忽然出现。当时他着那摞厚厚宣纸,惊讶地问道:“这些都是你抄?”
她态度拘谨,唯唯诺诺。于是他好笑地挑起眉头,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朕很可怕?”
原来失去之后才知道,关于他事情早就她心中扎了根。
那么,就继续抄下去吧。
这段缘分从头尾都是老天戏弄,他们生死命途一直掌握别人手中,自己根做不了主。如今他走了,她唯一能做就是多抄一些佛经,为彼此下一世多积点德。
也许老天垂怜,还能让他们阴曹地府见上一面。
再后来,她身体越来越不好,甚至开始忘事。御医查不出原因,后只能告诉阿桓,是她自己想忘。就像一个偏执疯子,只记住愿意记住部分,那些不好记忆则被她丢弃。
她时常想起姬洵,每一次都能出神许久。他活着时候,她虽不恨他,却一直心结难解。即使繁素跟她说了那五年事情,她再次心动,也始终没有完完全全地爱上他。她有保留,她害怕再次被辜负,所以她下意识保护着自己。
可是现他死了,死前用那样隐瞒将她隔绝悲伤之外,偿还了亏欠她一切。所以她怨恨也好、心结也罢,通通都跟着离去。
她忘了他曾经辜负过她、伤害过她,只记得她夫君是这天下温柔男子。他很爱很爱她,可是他们桃花树下走散,寻不彼此了。
但没关系,终有一日,她一定会找他。
她死一个春天。
外面冰雪初融,她躺床榻之上,透过半开轩窗庭中景色。
阿桓跪榻边,握紧她手,颤声道:“母后……”
她着他英挺面容,微笑起来,“阿桓,母后一直没跟你说过,你真……和你父皇长得很像……”
阿桓牙关紧咬,不让自己哭出来,“儿臣知道……”
“母后好累了。”她喃喃自语,“这么多年,母后真好累。我很想你父皇,有好多话想跟他说……想得心都痛了。”
“从前我总是放心不下你,但现你也长大了,我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我已经力了……所以,不要恨我……”
她眼前越来越模糊,恍惚间似乎一团又一团粉红烟雾,灿若云霞,晃花她眼睛。
那是……他们桃林……
“花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还有一还有一!ヽ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