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二十三年,绮年进京后第二个年头,就这样悄没声地又要过去了。
十月里,恩科开考。这次吴家虽然没有人参加举人试，但明年恩科春闱，吴家兄弟两个却要下场去试试了。
虽说只是试试手,但吴知霄兄弟两个仍旧十分紧张,真是日夜苦读。受这种气氛所连累，乔连波及笄礼也不够隆重,对此颜氏十分不满。
其实依绮年说，乔连波及笄礼已经够华贵了。颜氏特地叫人去多宝斋打笄钗冠都十分华美，做衣裳也都是上好。因着九月里乔连波父孝也满了27个月，可以脱孝穿鲜艳颜色了，所以衣裳都是极其华丽。尤其那套二加曲裾深衣,用是彩色团花织锦，配上乔连波白皙如玉面颊和纤细腰身，真有散花仙子模样。
因乔连波京城结识朋友太少，所以场都是亲戚。除女宾外，表哥们也得以列席了，当然，坐得比较远些。
阮麒一见严长风就觉得不顺眼，幸而吴知霄早有先见之明，对吴知霆使了个眼色，将他二人隔开了。只是如此一来，吴知霄好文，严长风学武，阮麒则是勋贵子弟，大家都没了谈资，只能胡乱说些京中传闻。
严长风随口说郑琨纳妾之事。虽是纳妾，因着是东阳侯府远亲，也是正经摆酒客抬做二房，故此十分热闹。
“连昀郡王家世子和几位公子都了。”
吴知霄随口道：“昀郡王世子素来深居简出，竟然也了？”
严长风笑道：“不但了，还撺掇着大家去闹洞房呢。听说郡王世子与郑世子交好，所以特地来。”
阮麒对他极不顺眼，闻言冷笑一声道：“听严表哥意思，倒像是你与郡王世子十分熟稔似。”
严长风眉头一皱。他生性便喜热闹交际，如今父亲要京中为官，自然是要借着各种机会交结京中勋贵官宦人家子弟，因此郑琨纳宠喜宴上能得见郡王世子，他自是十分欢喜，也竭力上前搭话。因郡王原配王妃是将门之女，故而他与世子竟然也就跑马骑射多说了几句。只如今听阮麒这话，倒像是自己拉大旗做虎皮，招摇撞骗似。
他是武人，又且少年意气，怎能忍得住气？若阮麒不是英国公府已经默认世子，早便翻脸了。此时强忍着气冷冷道：“我才刚入京，与郡王世子乃是头次相见，自不熟稔。倒是听说阮表弟自幼就出入郡王府，郡王世子乃是表弟未来舅兄，自必是见都见得厌了罢。郡王世子允文允武，表弟想来也是如此，倒是哪日切磋一下骑射可好？”
阮麒虽会骑射，但并不精通。阮家虽也是武将出身，但如今儿孙已不上战场，苏氏又自幼便极宝贝这两个儿子，莫说习武，便是骑个马也要心惊胆战唯恐摔，与严长风这等军营中摔打出来武将子弟全无可比。但他怎肯认输？尤其听严长风说什么郡王世子是他未来舅兄，便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冷笑道：“正想向表哥教呢，可不知要择个什么日子！”
吴知霄大为头疼，简直不知这两位表兄弟究竟是否犯冲，正要想找句什么话来打个圆场，那边乔连波已经了二加之时，穿着那件彩锦曲裾深衣，盈盈行出。严长风瞥眼过去，不由得住了，对阮麒应战之语并未再回答。
阮麒说了一句不见回答，不由得转眼过去，顺着严长风目光便见了乔连波，心下突然明白，暗想这严长风竟然是见一个爱一个。绮年及笄那日，她身材高挑，穿着那深色大袖礼袍飘然若仙，严长风便上了。今日乔连波这件彩锦曲裾出了风头，严长风又上了这个。想此人如此见异思迁，便是再好也远不如自己了，料想绮年也不会上这般轻浮之人，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今日正宾是韩太太。来韩家与许家定亲，正是要忙着放定时候，只是李氏亲自去，韩太太却不过面子，不得不来。席间除了韩嫣之外，就只有自家表姐妹们了。
严幼芳乔连波头上那枝华贵镶硬红宝石金钗，悄悄扯了一下姐姐衣袖：“娘不是说，乔表姐是身无分文来投奔舅舅吗？”
严同芳一阵头疼。这个幼妹真是被母亲宠坏了，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管会不会被人听见。广东时人家都让着她，如今进了京城了，处都是贵女，万一得罪了，谁还会让着她呢？当即沉下脸来低声斥道：“胡说什么！安安静静观礼就是。”
严幼芳不怕母亲，还就是怕长姐，撅了撅嘴安静了下来。绮年旁边听见了，悄悄瞥了严幼芳一眼。吴若蓉家做姑娘时受够了吴若莲欺压，如今着吴若莲有这般下场，心里必定是痛，想必儿女面前也没少说这些话，只是这些话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如严幼芳这般，可就要得罪人了。不过想来吴若蓉如今也没什么要求着颜氏，也是有恃无恐吧。可见报应真是有，当初欺人，如今自己女儿也少不得被人欺了。
韩夫人替乔连波梳了头，给她取了“秀成”二字，三加之后，仍旧是颜氏和吴若钊夫妇担任了父母角色训话。颜氏十分欢喜，说了好些个祝福勉励话。乔连波转过身来，再向席间众人团团拜过，又遥遥向着男宾席上也拜了一拜，这才礼成。
既然都是亲戚，少不得要欢宴一番，韩家母女虽是外客，却是今日正宾，自然也要留下。于是席分男女，隔着一处雕花隔断，内外厅中欢饮起来。
乔连波今日确实十分欢喜，向来有些缺乏血色脸颊上也浮起了微微红晕，格外显得容光照人。颜氏着心中欢喜，但韩太太，想起乔连波亲事，不由得又有些暗暗着急。
吴知雯见韩太太也有几分尴尬，只静静坐着不出声儿。她今年就已经满十六往十七上数了，若熬十八就要算老姑娘，偏偏因着跟韩兆亲事不成，外头有人说是她八字太硬云云，一时竟没有合适亲事。便是有来提亲，也都是吴若钊下属。吴若钊倒不是嫌对方官小，而是觉得子弟没什么出息，也不愿就将女儿随便嫁了。
李氏却是只顾拉着韩嫣手说话。如今她韩嫣是越越欢喜，不由得就动了讨来做儿媳妇心思。只是怕韩家还记着吴知雯事，一时不好贸然开口。
众人各怀心思，心里话却是不能这种地方说，便说起了闲话。郑氏有女儿宫中，有些消息算是灵通：“听说祈福之后，大公主身子好了不少。”
阮夫人听见大公主三字就有些尴尬。虽然皇帝未曾公开降罪于阮语，但这消息哪里瞒得住，京城里都传遍了。偏偏因大公主是这一辈里头一个，走哪里都能听见议论，真是无处不尴尬。连阮盼亲事都受了影响，她比吴知雯还要大一点儿，过了年就往十八上数了，阮夫人如今要愁白了头，哪天想起阮语也要房里骂上几声。
英国公阮海峤也是钟爱这个女儿，一样是愁得不行。两个都是自己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搞得他也为难不已。
颜氏自然知道女儿尴尬，却也不能不让郑氏说这话，倒是李氏笑着说：“皇家血脉，自有天子恩泽庇佑，想必会越来越好。听说太后祈福之后身子也大好了？”
郑氏今日倒真不是有意来刺阮夫人，笑道：“可不是，太后身子这一好，就想张罗着给永顺伯挑二房呢。”
这闻倒是京中还未传开，不免都要问个究竟。郑氏笑吟吟道：“永顺伯今年也将近三旬了，膝下只有一女，还没有儿子。伯夫人自生了女儿后便病弱，如今似是不成了，只管拖日子而已。此次永顺伯进京时，伯夫人便让他京城好生挑一个姑娘。虽此时是纳妾，但伯夫人亲口说，若是生下儿子，自己死后就可扶正。如今伯夫人也是不放心永顺伯子嗣之事，只说着儿子出了世，自己再咽气也能瞑目。”
李氏不禁道：“朝律例是不能以妾为妻，这——”
“所以永顺伯才要求太后恩典呢，据说皇上也答应了，时候生下儿子就可扶做继室。伯夫人为此还写了一封血上呈皇上，皇上十分感动。大约开了春太后就要张罗此事了。”
李氏笑道：“这也好。三皇子要选正妃，永顺伯要挑继室，这可热闹了。”说着便瞥了韩嫣一眼，心想得赶年前先向韩家提提此事，可不要先被别人选了去。
颜氏听了心中微微一动，道：“永顺伯几时回封地呢？”
郑氏道：“听说太后舍不得，留京里住下，又有挑继室事，怕还要耽搁不少时间呢。皇上已经赏了一处宅子叫住下，可见怕不会急着回封地。”
一场饭热热闹闹吃完，大家各自散去。李氏回了房便吩咐碧云：“外头着，老爷一回来就赶紧了来。”
碧云去了一会儿回来道：“老爷被孙姨娘过去了，奴婢去时候老爷已经进中秋院了。”
李氏沉了脸，半晌才道：“去，若是老爷歇下了就回来报我，我也不等了。”
碧云小心答应着，赶紧又去了中秋院，只见小珠屋子外头等着，见了碧云来就陪笑道：“姐姐怎么来了？”
碧云听着屋子里隐隐有哭声，也不说自己来意，只笑着说起闲话来。
屋子里头，吴若钊坐椅子上，着孙姨娘披散着头发跪地上，只觉无奈：“你这时知道后悔了？又有何用！”
孙姨娘哭得气噎泪干：“婢妾也是想着，怕姑娘吃了亏，毕竟姑娘出嫁是一辈子事——”
吴若钊一拍桌子：“我难道不知道女儿出嫁是一辈子事？难道我会害她？太太是厚道人，只你！一辈子都觉得太太要害你！”
孙姨娘抱着吴若钊腿哭道：“婢妾知道错了。太太既是厚道人，求太太给姑娘再挑一门好亲事罢。”
吴若钊气得真想踢她一脚：“你叫太太给雯儿挑什么样亲事？韩家那样你都嫌不好，还要哪样？”
孙姨娘不敢说话，只是哭。吴若钊气得心口都有些疼，站起身来道：“你与其这里哭，不如收拾好了明儿去太太跟前你分，也叫雯儿女儿分。只是你若要太太跟前又哭又闹，倒不如就呆院子里了。”
孙姨娘连忙抹了泪道：“婢妾不敢，婢妾明日一早就去伺候太太。”
吴若钊哼了一声，抬脚走了。出来便见碧云站院子里，见他出来忙上前行礼道：“太太正有事老爷过去呢。”
吴若钊跟着去了兰亭院正房，李氏帮他宽了外头大衣裳，便将想为吴知霄求娶韩嫣之事说了：“如今韩家老爷也是正四品了，万一三皇子选妃再闹腾着来选一回秀，怕韩家姑娘也得进宫呢。”
吴若钊对韩家做姻亲就是十分满意，如今妻子也说韩家姑娘好，那想必是不差，只是有一条顾忌：“只怕韩家不愿……”前头韩兆跟吴知雯那档子事儿，吴若钊都觉得没脸见韩兆，幸而韩兆见了他总是很恭敬地执师生礼，对外且说曾受他指点过写字，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云云，才让吴若钊心里舒服点儿。
李氏可不想因着一个不懂事庶女和姨娘，就毁了自己儿子大好亲事：“依我想，借着绮儿韩家夫人出来，我先稍稍地递个话儿。若是韩夫人允了，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允，我多提几次，表表诚意。既前头是咱们对不住韩家公子，自然此次少不得是我放□段。都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妇，老爷对韩家公子也是有提携，绮儿跟韩家姑娘又要好，我们霄儿也不是那不成器……”
这年头，婚姻是两家结亲，不单是小儿女。从吴家与韩家情况来，目前还是韩家高攀了，但韩家有个传胪，又皇上面前得了眼，韩老爷又是升官风头正劲，将来前途未可限量，吴家儿子虽已中了举人，但尚未得中进士，又稍逊些许。仔细算来，两家正是门当户对，且吴家人丁兴旺，略高一筹，正是再好不过姻亲。除非是韩家父母很瞧不上吴知霄，否则这亲事还是极有希望。
吴若钊自然愿意儿子得娶佳妇。吴知霄是长房长孙，将来媳妇便是宗妇，必得娶那知达礼又要持家有方才行。比如乔连波那样精致针线，或者吴知雯那样一笔好字，做姑娘时候都能加分，但做媳妇就没甚大用处了。
“都是雯儿不懂事，倒要你去受委屈。”吴若钊叹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将女儿宠得太过了。是长女，虽是庶出，但吴知雯打小就玉雪可爱，兼得写一笔好字，因此特别得吴若钊宠爱。也是想着庶女出嫁，不过是选个殷实厚道人家，教女儿平安自过一生就是，却未想女儿竟被姨娘挑唆着连婚都敢抗，否则怎今日田地？
李氏笑了一笑道：“怎么说我也是嫡母，教女无方，我也有过。”心里却不免庆幸，若是吴知雯当时不抗婚，今日自己儿子还不能求娶韩嫣哩。京城贵女虽多，媳妇可也不好挑哩。
李氏说干就干，第二日就去了蜀素阁。今日天气好，如燕等人院子里支起架子，处晾晒那些大毛衣裳，乔连波也来了，拿了个匣子递给绮年：“是昨儿晚上严家表哥叫人送来，我着有趣儿，拿了来给表姐，表姐喜欢哪个管挑。”
绮年打开匣子一，里头一排六个西洋布娃娃，都是半尺长短，虽没上次自己那个日娃娃大，却是姿态衣裙都不相同，做得也十分精致：“想必这是广东那边海运来稀罕物儿，着一套，若分出来就不成套了，表妹自己留着顽罢。”
乔连波低声道：“严家表哥这单送了我，我也不知是何意，想着姐妹们都各挑一个，就先送表姐这里来了。”
绮年笑笑：“大约是因着表妹及笄，所以特别送表妹一份礼罢。既表妹这么说，我就腆着脸拿一个了。”随手挑了个穿深红色天鹅绒宫廷装娃娃，叫如燕摆架上去，“用块纱罩上，别落了灰。这样娃娃可不好洗，脏了就糟塌了好东西。”
菱花笑道：“还是表姑娘识得东西，奴婢们昨儿了，连认都不认得呢。”
绮年微笑道：“我也没见过，不过是听人说起过罢了。想来严家表哥久居广东，才能多见这些海外物件呢。”
乔连波叫菱花藕花去帮着如燕等人晾晒衣物，自己绮年身边坐了，小声道：“表姐，我接了严家表哥这份儿礼物，是不是——不大妥当？”
绮年心想这孩子又想多了：“自家亲表哥，接也就接了，禀明外祖母也就是了。”又不是私相授受，可有啥了不起呢。
乔连波低了头，半晌又道：“表姐，大舅母可是要给二表哥向韩家姐姐提亲？”
绮年一怔：“表妹如何知道？”李氏确实对韩嫣十分亲近，若是能结了这门亲，自然是好事。
乔连波低着头道：“我是大舅母跟韩家夫人十分亲近……”虽然她也知道吴知霄不是自己能想，但这样一位温文俊秀表哥近咫尺，女孩儿家情愫又怎能丝毫不动？若是吴知霄没成亲，虽然无望却也总觉得有一丝希望，可若是他成了亲……
“二表哥也十八了，虽说舅舅想着他中了进士再说亲，可也该年纪了。”绮年有一点儿可怜乔连波。表哥表妹什么，很容易出点事啊，尤其像她们这种深闺少女，平日里都难见外男，除了自己表哥，少女情怀能托付给谁呢？咳，谁还没段初恋呢。
乔连波强笑道：“若是韩家姐姐，那真是好事，恰好表姐与韩家姐姐又是好友。”来这事是真了，即使不是跟韩嫣，吴知霄也必定是要成亲了。
喜欢人要结婚，但娘不是我。绮年觉得自己颇能理解这种心情，不过她可不想再多说，万一乔连波没把持住，她这边掉起眼泪来可怎么办？
“不知道今年过年还会不会放花灯，毕竟正月里才出过一回事儿，今年这灯怕就没那么盛了罢？”
乔连波也知道绮年是不愿意再提这事了，压下几分泪意，点头道：“今年我倒不想去了，真是怪吓人。”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外头珊瑚笑道：“少爷怎过来了？”随即乔连声音道：“我来找姐姐，姐姐可是跟周表姐里头说话？那我就不进屋去了。”
珊瑚松了口气，心想这还差不多。虽说是自家表姐弟，了如今这个岁数也该避嫌了。乔连这样随便跑表姐院子来找自家姐姐已经有点冒失，若再进里屋去就不好了。
乔连波听见弟弟声音，也就起身向绮年告辞，出了院子便道：“怎跑表姐这里来找我？有事叫桃花来叫一声不就完了？”
乔连撅着嘴道：“姐姐又表姐这里来做什么？外祖母又不喜欢表姐，姐姐还是远着些好。”
乔连波吓了一跳，忙斥道：“胡说，这是谁教你？”
乔连低头道：“吴嬷嬷说表姐对姐姐不好……”
“别听嬷嬷乱说，表姐对我好着呢。”乔连波扯着弟弟袖子压低了声音，“听着，以后这样话可不许说，不许对舅舅和表哥们说，可记住了？”一眼瞥见乔连手袖子里拿着个什么东西，“这是什么？”
乔连摊开手，是个杏子大小银质镂花球。乔连波皱皱眉：“哪里来？”这东西像是女儿家用香薰。
乔连眼珠一转：“阮家表哥借我玩。”
乔连波松了口气：“以后不要乱收阮家表哥东西，叫人送回去罢。”
乔连嘻嘻一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