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绮年睡得不是很踏实。乍然换了床铺，身边还多了个人，她一夜都有些半梦半醒感觉,大清早就睁开了眼睛。
她才一动,赵燕恒也醒了，眼神中没半点惺松之意,轻声道：“醒了？”
“嗳。”绮年迷糊地揉揉眼睛，“天要亮了。”做了人家媳妇,可是就没有睡懒觉命喽，嘤嘤嘤。
“爷起了么？”门外传来清明低声询问。赵燕恒应了一声,她就端着面水和青盐推门进来,走床边搀扶赵燕恒起身,一面道：“王妃使人来说了，爷和世子妃今日不必过去安，一会儿王爷与王妃要过来。”
绮年大惊：“怎能烦劳王爷与王妃过来呢？”儿媳妇还没去行礼，倒叫公婆过来，这个要是说出去，人人都得说她不懂礼数了吧？
清明瞥了她一眼：“回世子妃，王爷和王妃要过来望世子。”
意思是说，人家不是来她这个世子妃，所以不要太自作多情？绮年也瞥了她一眼，转头问赵燕恒：“我该如何做？”
赵燕恒略一沉吟，吩咐清明：“备下茶。借着机会把茶敬了罢，倒是省了跪拜。”
清明答应着，捧了面盆让赵燕恒洗脸。此时如鸳等人也来了，个个都是两个黑眼圈，显然是担心得一夜没睡好。绮年赵燕恒都只有一个人服侍着洗脸，不禁笑道：“你们也不必这么大动干戈……”平常家里也就是如鸳和如鹂轮着来，哪里有这样大阵势，可见几个丫鬟是都有点不知做什么了。也对，乍然来了陌生地方，连她自己心里都没什么谱呢。
“世子爷。”绮年笑盈盈回头赵燕恒，“我这几个丫鬟初来乍，连门哪边都没摸清呢，世子爷派个人给她们指引一下可好？”
赵燕恒微微一笑：“这有何难？一会儿我那几个丫鬟也要来拜见你，有什么不懂，只管去问小满。”
昨夜虽是洞房花烛，但赵燕恒装病不能圆房，夫妻两个连中衣都未曾脱去，倒好收拾了。赵燕恒洗漱之后，就靠着床坐着，如鸳给绮年梳头。清明见他眼神专注，不由得抿了抿唇，端了盆子悄没声退了出去。
绮年只叫如鸳梳了个简洁螺髻，簪了一枝赤金红宝海棠步摇便停了手，转回身来对着四个丫鬟道：“还不给世子爷行礼。”
珊瑚年纪虽长，却从不越如鸳如鹂前头去，以如鸳为首，四人一起向赵燕恒跪下磕头：“奴婢们给世子爷安。”
“都起罢。”赵燕恒倚着床头微笑，“世子妃既带了你们来，必然都是得她重，好生伺候世子妃。回头去小满处领一个月月例，算是赏你们见面礼罢。了这府里，有什么不懂，只管去问小满，她必知无不言，莫给你们主子丢脸。”
如鸳等人恭敬应了，绮年就指着挨个对赵燕恒说了名字。才说完了，就听外头清明道：“奴婢们给世子妃安。”鱼贯进来四个人，其中清明白露小满都是见过，只有后头跟着那个不曾见过，却与小满生得有五六分相似。赵燕恒指着她笑道：“那是小雪，小满表妹。清明跟着我里外伺候；白露管着这院子里饮食，想吃什么只管问她要；小满管着院子里人，还管着钱匣子，每个月月例倘发不下来，都去问她；小雪针线好，要做什么吩咐她就是。”
四个丫鬟一起向绮年行了大礼，绮年使个眼色叫如鸳拿了四个荷包出来，笑吟吟道：“我也不知你们一个月月例银子是多少，倘若没有世子爷大方，你们也只得多担待点了。”
白露接了荷包笑道：“世子妃赏，哪怕只赏一个铜板呢，也是奴婢们体面。”
绮年对她活泼甚为喜欢，笑道：“好会说话一张嘴，来该再额外赏你，只怕反伤了你们和气，待回头别人瞧不见，再私下里给你罢。”
众人都笑起来。却见一个小丫鬟一溜烟儿跑门口张了张，白露忙转身出去与她说了几句，回来便道：“王爷与王妃用膳，怕是用罢膳就要过来了。爷和世子妃也用膳罢？”
早膳是六样点心，两色粥，还有四色小凉菜。其中有一碟泡菜，一碟灯影牛肉，绮年吃得很是顺口，如果不是惦记着马上要来考察公婆，她还会吃得开心点。
食毕，撤了碗碟，刚端上漱口茶水来，就有小丫鬟来报了：“王爷和王妃过来了。”
昀郡王年近五旬，身材颀长，比之普通勋贵人家公侯伯爷们多了几分刚硬。绮年用眼角瞄了瞄他，确认他跟赵燕和长得像些，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倒是赵燕恒只有眉眼和他有三四分相似，脸型全然不像。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有儿媳妇房内，昀郡王也有几分不自，进来便了儿子道：“可好些了？”伸手虚按了一按，“不必起身。若有什么不适，还是再太医来瞧瞧。”
赵燕恒倚着床头，一脸感激道：“儿子不孝，还要劳动父亲前来望。不过昨夜睡得甚好，今日觉得已好多了。”一眼绮年道，“给父亲奉茶。”
旁边白露端上一个雕红桅子花盘，里头两个天青瓷茶盏。绮年端了一盏，屈膝将茶盏举过头顶：“父亲用茶。”说实话，叫得有点儿忐忑。杜甫《婚别》里就曾经说：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她这好，连拜堂都没拜完，说起来是没分明吧。
昀郡王接了茶盏，心里百味杂陈。长子亲事挑了这些年，后却草草娶了一个六品亡故文官女儿，即便有着吴家那里顶着，也实是门不当户不对。原想着风风光光办一场婚礼，吴家也还上道，准准一百零八抬嫁妆，每抬也还实，加上有皇上太后及皇子夫妇赏赐头里，倒也很过得去了。谁能想偏偏就跑出一头疯骡子来，竟将长子撞下马来。
当时了太医来，说是扭伤了脚踝，只是惊吓过甚有些心悸惊厥之状，须要好生将养。长子十岁那年曾惊马坠地险些丧命，此后便再不敢骑马，也难怪会惊吓至此。这倒也罢了，只是太医有些讷讷地对他说，世子怕是伤了下腹，却又不许太医验，这却是个麻烦。万一影响日后子嗣……
昀郡王难得地想起了先王妃吕氏。当初与吕家婚姻乃是父亲严命，他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如何。后来吕氏产后体虚，又因娘家父兄牺牲沙场打击过甚，就此一病未起，没几年就去了，只留下一个长子，却是越长大越与吕氏相像，以至他睹子便忆起亡人，渐渐地也就不太愿意见长子了。如今想起来，吕氏早亡，只留这一个儿子，幼时便有早慧之名，连字都是皇帝亲赐，若不是后头坠马伤身，性子又渐渐孤僻，如今怕不已成大器？说来说去，吕氏并无对不住自己之处，却是自己亏欠了她儿子，将来了地下，怕也无颜相见。
这些念头不过是电闪而过，昀郡王接了茶盏，着绮年仍旧屈膝福身。身上大红绣暗金线虞美人花样衣裙，从接茶敬茶，发上插步摇稳稳当当，一举一动都透着几分沉稳。想昨日丫鬟来报话：世子饮交杯酒时突然晕厥，世子妃并无惊慌之色……虽家世低了些，倒不像是个太上不得台面。
“起来罢。”昀郡王一招手，后头丫鬟用托盘捧上一只匣子来，“日后你们夫妻和睦，我便放心了。”
绮年接过匣子，入手沉甸甸，匣子身竟然就是檀香木所做，上头还嵌着金丝，里面东西一定错不了。如鸳手脚也，从箱子里找出绮年要送给公婆针线，捧着上来。给昀郡王是一双软靴，黑缎靴面上绣着紫藤花，据赵嬷嬷说，这是昀郡王喜欢花。给秦王妃则是绣了含苞牡丹睡鞋，秦王妃爱牡丹，住正院种满牡丹，还取名为丹园。这两样针线可是投其所好，下了功夫，其认真程度不下于绣自己嫁衣。
昀郡王取手里了，倒也有几分欢喜，点头道：“你有心了。”
绮年转身又取了杯茶，蹲身奉上：“王妃用茶。”
昀郡王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了皱。称自己为父亲，却称秦王妃为王妃……若不是因着自己，秦王妃不会做了继室，嫡子嫡媳面前总是不自。若是儿媳懂事知大体，该也叫一声母亲才是，便免得大家难过，想来不是高门大户出来，礼数上总是略差了些。可转念又想这儿媳还是秦王妃自己冒冒失失就定下，不由得心里又对秦王妃有了一丝不满。
秦王妃倒是全不意样子，似乎并没有听出绮年称呼有什么不同，取了茶饮一口，又赞那睡鞋绣得精致，说了几句，才转手自丫鬟手里取了一对缕金丝羊脂白玉镯，亲自给绮年戴手腕上，笑道：“这是我陪嫁，还是当年太后赐，果然还是戴年轻姑娘手上好，配你大红衣裳正合适。今儿进宫正好给太后瞧瞧。”
进宫？绮年不由得转眼去赵燕恒。郡王世子也是皇室血脉，虽然跟如今皇帝已经离得远了，但成亲后也要进宫去见一见。尤其像绮年这样，婚前还得了皇帝太后赏赐，就得进宫去谢恩了。不过，赵燕恒腿伤成这样，难道能进宫吗？
昀郡王见了绮年动作，对于儿媳无论何事先想儿子略有几分满意，道：“恒儿还伤着，不便入宫，王代为去向皇上谢恩。周氏就由王妃领着，去太后及皇长子妃处见个礼。”
要跟秦王妃一起入宫？绮年表示颇有压力。秦王妃是大长公主嫡女，进宫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了，礼数上绝对比自己周得体，时候两相对照，一旦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肯定就要有闲话传出来啦。但是这也容不得她拒绝，只能低头答应。秦王妃时辰，叫她些大妆起来，午后入宫，这才与昀郡王双双离去。
绮年恭恭敬敬送院门处，着一队人马走远，刚要转回，就见院子外头一个小丫鬟探了探头，见绮年站那里，吱溜一下就缩回去了，不由得问跟出来小满：“那边是什么地方？”
小满只见了一角衣裳，不无鄙夷地道：“那边是夏轩，是通房们住处，方才那不知是哪个不安分，派人出来打探消息呢。横竖是不敢摸正院来，世子妃不必理她。”
绮年忽然想起昨晚赵燕恒说过话，顺口问道：“有位怡云姑娘，也住夏轩？”
小满摇头道：“云姨娘却不住夏轩，她爱桂花，世子就让她住秋蘅斋了。”
云姨娘？单独住秋蘅斋？绮年略一沉吟：“秋蘅斋是什么地方？郡王府里园子是怎么分？”
小满也是人语模样，当即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正院是王爷与王妃所居，从前叫正阳居，如今改名叫丹园了，那是王府里大院子。其次就数着世子气居。世子妃您住地方就叫气堂，东边是三春山舍，是世子房；后边就是秋蘅斋；夏轩气堂后边，住了三个通房，回头她们来给您安就见着了；再过去就是冬园，从前是先王妃练武地方，如今是封起来了。靠侧门处有个极小院子，是世子待客之处，名为鹿鸣阁。再就是两位侧妃和姑娘少爷们住处了。魏侧妃住兰园，旁边就是二少爷武园；肖侧妃住荷院，二姑娘住相邻卉居；三少爷住骥园，县主住落英山房。”
绮年被这些阁啊园搞得头昏脑胀，不得不道：“若有空闲，劳烦你画副图样出来可好？也免得我出了这气堂走错了路。”
小满忙道：“世子妃只管吩咐就是，奴婢不敢当劳烦二字。”
绮年笑了笑，不过笑容刚脸上又消失了——还要进宫啊！
世子妃大妆也是重重叠叠，虽然不用戴凤冠了，但那枝五尾凤钗也不轻省，加上两边还要按品级插簪子玉梳之类，真打扮起来绮年也只觉得头皮阵阵发紧。既然要进宫，水都不许多喝，绮年不无哀怨地从镜子里了赵燕恒一眼——他不用去……
赵燕恒正由清明扶着屋子里慢慢地走动，见绮年眼神不由得笑了，挥手将人都打发了出去，才走绮年身边，扶着她肩头往镜子里了：“嗯，牡丹花一样，富丽堂皇。”
“若是我宫里失仪，会被问罪么？”绮年忧心忡忡。上次进宫她基不用说话，而且有金国秀说辞前，人人都只会用惊叹眼光她。可是如今她真成了郡王世子妃了，估计她眼光就都变成挑剔无比了。
“放心。”赵燕恒微微一笑，略有几分讽刺，“你怎么忘记了，你是王妃自己挑选，若是失仪便是丢了她脸面，便是为了她贤名，她也自然会提点你。”
“提点我？”绮年有几分疑惑，“她不是该希望我拿不上台面吗？”
赵燕恒摇了摇头：“此时人人都还记得你是如何进王府，她断不会让你此时丢她脸面。”
“好吧。”绮年稍稍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也不能大意。”赵燕恒轻轻握一下她肩头，“赵嬷嬷该都教过你，谨言慎行，当无大错。”
就为这个午后进宫，绮年忐忑了一中午，不过了坐上郡王府翠盖车之后，她倒平静下来了。
秦王妃也是按品大妆，头戴六尾点翠凤钗，两边各插三枝白玉镶翡翠如意簪，耳朵上翡翠水滴形坠子绿得真像能滴出水来。都说她爱牡丹，可是通身上下却都是蓝绿之色居多，全无半点华艳。三十多岁人了，还保养得肌骨莹润，望去如二十许人，眉目间一派悠闲之色，如同一潭静水一般，着就有些清凉。
难怪郡王会喜欢。绮年不无八卦地想着，这样水一般女子，咳咳……赵嬷嬷已然将郡王府能说事都对她说了。郡王府与大长公主府保持着良好关系，昀郡王小时就常去大长公主府玩耍，秦王妃比昀郡王小了整整十二岁，那时候还是个粉妆玉琢小娃娃呢，没人着不喜欢。
昀郡王拖二十四岁尚未娶亲，做为郡王世子，这已经太晚了。初他借口是出外游历，游历三年之后，被老郡王妃以病危借口给叫回来了，勒令他必须立刻成亲，不然她这个当娘怕就不见孙子了。彼时，秦王妃才十二岁，虽然已经出落得十分美貌，但毕竟年纪还小。
所以说语言真是一门艺术。绮年回忆着赵嬷嬷话，她并未说昀郡王为何迟迟不婚，只是提了一句“彼时”，就足够大家心照不宣了。好像是没说什么，但其实她什么都告诉你了，只你能不能领悟罢了。
昀郡王是孝顺之人，再怎么不情愿，亲娘下了后通牒，他也只能屈服，就娶了当时大将军吕家独女，便是已故吕王妃了。不过不幸吕王妃却是个火一样女子，性情刚烈直爽，和端方梗直昀郡王实不怎么和谐。老郡王妃大约也觉得有些亏欠儿子，于是不久就把身边一个亲自教过读作画巧婢给了儿子做妾，倒是颇得宠爱，就是魏侧妃了。
吕王妃磕磕绊绊地跟昀郡王过了几年，昀郡王对正妃还是尊重，并不许庶子生嫡子前头。没想吕王妃怀了身孕那年，羯奴入侵边关，一场大战，她娘家兄长战死沙场，父亲也负了重伤，不久身亡。吕家军功卓著，可是人丁不旺，折了父亲和有出息长兄，立时就没落了。吕王妃伤心之下儿子是生出来了，身子却坏了，没几年就去了。
这时候秦王妃已经满了十五岁。大长公主嫡女，自然有是上门求亲人，她却执意不嫁。直昀郡王守完了三年妻孝，亲自上东阳侯府求亲，秦王妃才以十八岁“高龄”，嫁与昀郡王为继室。
堂堂大长公主嫡女做继室，京城中可算是一件大闻了。传后头便有人说，昀郡王不忘真爱却又对亡妻守礼，秦王妃一片痴心苦苦相待，有情人终成眷属，变了一段佳话。加上秦王妃入府后孝顺公婆，持家理事宽厚大方，外交际进退有度，这段佳话就一传而再传，整整传了将近二十年。
“可是想着要进宫了心中忐忑？”秦王妃含笑倚着攒枝金线迎枕，打量着绮年。
绮年也回她一笑：“我年纪小没经过事，确是有些忐忑。”
“哎——”秦王妃微微一笑，“不是进过宫一回么？”
绮年低下头：“那次还有姐妹们一起……”
秦王妃笑着倾身拉了她手：“如今还有我呢，怕什么？”
绮年抬头对她笑笑：“不怕……”她稍许端详了一下秦王妃，永远都是这样温润如水般笑容，说着让人感觉亲切话。据说闺中就有才名与贤名，婚后贵妇们交际圈中是好评如潮。
可是，传了将近二十年佳话里，就没人想昀郡王与秦王妃婚前就已经可算是私相授受了么？如若不然，为什么昀郡王守着妻孝时候她执意不嫁呢？守完三年妻孝才另娶，听起来真是恪守礼义，可是这桩婚事大约是早吕王妃刚死时候两家就已经定下来了罢？
想来想去，绮年只觉得赵燕恒可怜。他心里，估计巴不得昀郡王当年没有娶吕王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