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梨香几上一盆腊梅开得正足,撩起门帘,屋里暖流便夹带着香气扑面而来。素以偏身进门，她额涅指指炕头软垫叫坐,吩咐人上了杏仁奶/子给她捧着,这才慢吞吞问她，“开脸了？”
素她没想她妈上来就问这个问题,一时懵了,不知道怎么回话才好。
素夫人垂眼捋捋膝头,“也好，早晚要过这一关。”
素以涨红了脸,支吾了下才道，“额涅……是昨儿夜里。”
素夫人听了心里加难受,一个宝丫头,就这么成了别人家人，她再不舍得也留不住了，终归是要撒手。悄悄抹抹泪，再细观察她，“身上还好么？怎么不歇一天，着急今儿回来干什么！”想起桩事来，忙让人去蒸阿胶，嘴里絮叨着，“别落个血亏，好好滋补滋补。既然开了脸，后头就盼着早些怀上龙种。男人情不说不能全信，底也要防着点儿。别人靠不住，只有自己儿女和你连着血脉。有了孩子，将来即便失了君恩，你也不必太难过。人要开，心境儿宽了，哪儿都不亏待自己。”
素以笑道，“我就知道额涅会这么说，我心眼子已经够大了，再宽，不是得像碗口那么粗啦！我这不上心毛病要说不是随您，我自己都不相信。”
素夫人刚开始还挺惆怅，被她插科打诨一闹倒忘了伤感了，笑着搡她一下道，“你这孩子！好好教你你不听，就知道抬杠！不过你能想明白是好，凡事留三分，也是种自保手段。”说罢长叹，“闺女啊，宫里吃人不吐骨头，今儿风光，明儿谁知道是什么境况。你当了七八年差，比我明白其中厉害。主子抬爱你，你不能骄纵，千万要平下心气儿待人。眼光放长远些，皇帝是万花丛中过。有句话叫色衰而爱驰，女人好时光也就短短几年。等他不待见你了，后面样样都得靠自己，就用得上以前积攒下来好名声了，记住了吗？”
素以道是，“额涅放心，我心里有成算，不会让自己走山穷水那一步。眼下我担心是二妞子，这门婚她不称意，这可怎么办？当初谁也没想太皇太后会来这一手，现如今旨意下了，不能再改一回，我她会恨我恨死了。”
“这个你别搁心里，她也是一时生气。你妹子你知道，刀子嘴豆腐心。难为她腿上不好，自己爱逞强，又唯恐别人瞧不起她，两下里夹攻就成了这模样。”素夫人边说边开炕头小柜门，把上回让她过首饰匣子捧出来交给她，“来准备着大婚那天给你做陪嫁，现既是进宫，就带回去傍身吧！宫里花费也大，赏人做人情，手上没点底子，里头寸步难行。尤其你阿玛官衔不高，咱们小门小户，也不能让人背后说寒酸不是！”
素以正想推辞叫留给素净，隔着门传来了荣寿声音，吊着嗓子叫，“小主儿，皇后主子懿旨了。”
素夫人一听忙下炕穿鞋，叫人园子里搬高案点香。男人们作陪万岁爷，不用出来接旨，宗人府掌事太监宣读时候跪了满院子女人。懿旨内容冗长，无非是称赞素氏貌和德佳，谦恭谨慎。前面一大段可以忽略，后一句“晋封贵人，赐号礼”倒叫她精神为之一振。宫女子出身，上来就封贵人少之又少。皇后出手这样大方，可见先前就有皇帝授意。再者这封号寓意深，皇帝御极前爵位就是礼亲王么，素以承了他名号，想来果真是特别抬爱了。
高兴归高兴，大家敛着神磕头谢恩。素以上前接旨，明黄绸布握手里，恍惚有种虚浮感。
素夫人喜滋滋叫人打赏颁旨太监，给家里下人分利市发红包儿，忙得脚不着地。荣寿卷着袖子过来打千儿，摇尾巴示好，“给礼主儿道喜了。”
素以霎了霎眼，“谙达起来，您这样叫我真不习惯。”
荣寿心底里哀叹，这回真叫长满寿这小子算着了，往后八成要仗着举荐有功和他平起平坐了。一头怅惘一头飞回想，以前没哪儿得罪这位小主吧？虽然下过点儿小绊子，至少没有上头上脸闹过。素以不是斤斤计较人，应该不会使心眼儿给他小鞋穿。
才想给自己打打圆场套套近乎，不想万岁爷跟前甄有信来了，杀鸡抹脖子招呼，“谙达，您去吧！素大人挖了小主女儿红招待万岁爷，万岁爷没用上几口，小公爷倒喝了个满饱。这会儿撒酒疯，抱着万岁爷哭呐！”
“哎哟！”荣寿一捶手掌心，“这位爷可真能惹事儿！”
素夫人和素以面面相觑，埋女儿红是南方习俗，早年素以阿玛江浙一带干过十来年公差，两个闺女出生后各埋了一坛花雕桂花树下。二十一年了，这酒现挖出来得多大劲儿啊，结果把小公爷给喝哭了。
素以也着急要去，荣寿笑着拦住了，“小主儿留步，您眼下晋了位，再抛头露脸不合适了。奴才这就过去瞧瞧，回头儿再打发人来给您回话儿。”说着一点地，退后两步急匆匆去了。
进了花厅果然见这副景象，小公爷搂着万岁爷肩头子泗泪横流，嘴里絮絮叨叨念着，“姐夫，我心里苦啊……”把素家一门吓得呆若木鸡。
荣寿心都抽抽了，这小公爷可是把自个儿脖子往铡刀底下凑啊！他想干什么？老婆没了还打算和万岁爷借酒撒疯么？他急得一脑门子汗，抬手一擦，石青马蹄袖淋淋漓漓湿了一大片。艰难咽了口吐沫觑万岁爷脸色，万岁爷不愧是号令四方霸主，遇见这种事脸上仍旧一派祥和。把小公爷胳膊隔开点儿，端着酒盏呡了口酒，还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杯。
这么下去不成，来要坏菜。万岁爷不会拿小公爷怎么样，但是外臣瞧来终究没脸。荣寿陪着笑对素家爷们儿拱手，“咱们舅爷失态了，主子不好处置，各位暂且回避。才刚皇后主子懿旨了，小主儿晋了贵人，我这儿给素参领道喜了。”
素家人会意了，忙扫袖退出了花厅。荣寿赶紧上前，试图把小公爷从皇帝身上扒下来，“您醉了，没御前失仪，奴才扶你隔壁醒醒酒去。”
小公爷单手一划拉，“我有话和我姐夫说！”
皇帝耐心一向很好，又碍于那道圣旨确实坑了他，他要诉诉苦，自己作为补偿也该听着。便他背上拍了下，规劝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事如今就不要再想了。素以已经册封贵人，他是朕人了，以后也没你什么事儿，你这么闹，有意思吗？”
“所以说你不厚道，明明指给了我，我还没乐上两天，这旨意又废了……我不甘心呐，阿玛临终把我托付给你，你就是这么照顾小舅子？咱们以前多好情分，谁知道现你这么对我……我阿玛，您走得早……”
小公爷声泪俱下，皇帝觉得脑仁儿有点疼。费劲和他解释，“你听好了，素以心里一直只有朕，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你陷里头朕也能理解，毕竟她讨人喜欢。可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你也不小了，这么死乞白赖不好，顾着点儿脸面吧！”
小公爷大着舌头反驳，“我长这么大就爱她一个，我能一心一意待她，你呢？你就像琉璃厂董……德茂，收集烟壶上瘾呐你！得着一个宝贝玩两天……转手撂大柜子里又找鲜去了。宫里那么多主儿……都是你拿来显摆……物件，你底爱谁？我素以……倒霉催……糟心呐！”
皇帝火气往上拱，越说越不像话，纵着他他还来劲了！一把推开他站起来断喝，“你放肆！瞧瞧你醉猫似，什么臭德性！再敢胡说，罚你宁古塔戍边去！”
荣寿吓得腿肚子转筋，拧着膝头求小公爷，“我好爷，您别说了，这么可犯上。”
“你这阉竖，给爷起开！”小公爷把他推个趔趄，扶着桌沿撒气穷摇，直把一桌子上碗盏摇得乒乓作响。一边摇一边哭诉，“我就喜欢素以，姐夫抢小舅子福晋，你缺了大德！”
皇帝气极了，抄起边上一壶茶，连水带茶叶就给泼了过去，“猪油蒙了心东西，先给你醒醒神儿，回头朕再和你算账！”
小公爷被水一泼打了个激灵，挂着满脸茶叶呆怔那里，像个入了定泥胎。皇帝没法再他，多一眼都能叫他吐出来，愤然一甩袍角便出了门。外面天寒地冻，猛地灌了口冷风，脑子霎时清明起来。该过礼都过了，瞧时候也不早，打发人去找素以，趁着天还亮准备回宫了。
素以不是伤春悲秋性子，和家里人拜别时不出难过，登了车却有点发蔫。低着头也不他，闷声不响捧着腿，俨然把他当成了个摆设。
皇帝□晾着有点着急，探手摇了她一下，“怎么了？哪儿不称意？”
她傍晚昏昏暮色里抬起头，勉强笑道，“没什么，就是心里有点空落落。”
她算是嫁了人姑娘，十月里出宫再没有指望，要一辈子陪他困紫禁城里了。皇帝心里窃窃高兴，其实她还是心软，如果硬扛底，后妥协人应该会是他。皇父面前那些话没白说，底打动了她，叫她心甘情愿留他身边了。可瞧她现闷闷不乐样子，他又觉得是不是哪里有了疏漏，慢待她了。
他挨过去一点，慢慢把她揽进怀里，“这是发愁呢？为什么？有话就和我说，不能憋肚子里。”
她额头抵着他下颌，落寞道，“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一下子没着没落。”
皇帝叹了口气，“你顾虑得太多了，放轻松点，没有过不去坎儿。至少咱们一块儿了，对不对？”
她漫不经心嗯了声，“小公爷怎么了？”
“他？”皇帝哼道，“借着酒盖了脸，来和我撒泼斗气呢！要不是瞧着皇后面子，他这样早就远远指派出去了。”
小公爷是心里有气，这点完全可以谅解。素以说，“您别和他置气，他来那么逍遥人，这会儿硬炼成苦菜花了。”
皇帝是后赢家，胜利者一般都很宽宏大量，当时火气再旺，稍一转脚就消了大半了。他抚抚她脸，凑她嘴角亲了下，“我知道，我又不是那种赶杀绝人。”
素以直斜眼儿，他说不是，天底下大概没人敢露头了。他对付外家那套铁腕，连太上皇当年都没做吧，这会儿装好人来了！
皇帝也意识说不响嘴，干咳两声掩了过去，又道，“位分是晋了，住哪个宫得再琢磨琢磨。来想让你住永和宫，离养心殿近么。可永和宫有成妃做主位，你去了只是个从属，还要和人从头处起……”说着压低了嗓子，暧昧她耳垂上一舔，“我也怕你受人挤兑，我知道了会心疼。”
素以让了让，扯着嘴角道，“人受挤兑事高嘛！我都给各路人马挤兑七八年了，还乎这个？”
“以前不是没遇上我么！”他不大满意，“现再让你受欺负，岂不是我无能？我想了很久，庆寿堂空着，那里有屋有水井，是个清静好去处。你那里占山为王，想横着走也没人拦你，去不去？”
那倒不错，素以摸着下巴计较，一人一个院子，别人想求都求不来呢！再说占山为王，还有比这美好字眼吗？她痛点头，“成啊，您说哪儿就哪儿，我不挑地方。”
皇帝笑道，“真是好姑娘！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过两天我得出去春巡，这是祖制，定时要办。务政不带宫眷，以前你是小宫女，跟身边反倒名正言顺。现晋了位，那么多眼睛着，坏了规矩不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心里装着你，要当心不叫你成为众矢之。我朝堂上忙，有时候顾不上，你也别恼。明儿我过长春宫嘱咐皇后照应你，想来也没人敢为难你。”
他是办大事人，能乎这些鸡毛蒜皮真让人感动。素以吸溜一下鼻子，“您忙您，我不能拖您后腿。有您这份心，我该感恩戴德。”
“别说这话。”皇帝手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她衣襟里，手指头上下求索，靦脸道，“我十二动身，咱们还有六晚。加紧着点儿，回来八成能听着好信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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