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确实那片桃林中等她。此刻花期已过,林中只有翠绿繁茂枝叶，并无半点桃花,可他却坐桃树下,仰头认真地欣赏,仿佛那里真有花可赏一般。
四周没有宫人服侍，只有他一个人坐那里，瞧着竟有几分孤单。
顾云羡他身后三步处站定，然后静静地着他背影。
她印象里,皇帝身材高大、肩背宽阔，让人有依靠感。可是此刻坐那里男子背脊消瘦，整个人都变了样子。若非宫娥一开始就告诉了她是陛下等这里，她完全有可能认不出他来。
她眼睛越睁越大,后都开始发痛了。
阳光穿过树枝缝隙射下来,照皇帝月白深衣上。他伸手接住一片落叶，淡淡开口，“回来了？”
她轻吸口气，哑着嗓子道：“是，我回来了。”
皇帝笑了一声，“回来就好。”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站那里一动不动。
他咳嗽一声，自顾自道：“朕把你赶出去，害得你跟阿桓分离数月，你一定很生气吧？
“你生气朕也认了，反正这也是后一次。以后，不会再有人可以分开你和阿桓。只要你愿意，可以一直陪他身边。”
他语气暗藏深意，让她心仿佛一颗坠入古井石子，沉得又又绝望。
她忽然提步，几下跑他面前，然后目不转睛地瞪着他面孔。
皇帝似乎没料她会突然跑过来，浓眉微扬，有些惊讶地着她。片刻后他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别这个表情。你这样我会以为自己很难。”
和煦阳光下，他面色青白、眼眶深陷，颧骨高高突出，全然是一个饱受病痛折磨人！
脸颊一阵温热，顾云羡这才发觉自己竟是不知不觉中流泪了。
“你怎么了？”她满眼是泪，一瞬不瞬地瞪着他，说话语气却好像逼供一个罪大恶极囚犯。
皇帝笑得云淡风轻，“没人告诉你吗？吕川没说？”
“我想听你自己说。”
他想了想，无奈地耸耸肩，“没什么。朕生了一场病，就成这样了。”
“什么病？很难治吗？”
“恩，很难治。御医们想了很多办法，但通通没有用。”
他平静态度终于将她击倒。双腿一软，她跪倒地上。
双手撑着翠绿草坪，她着那张熟悉而陌生脸，控制不住心头铺天盖地恐慌。
“你什么时候知道？”她喃喃道，“你把我赶走……是因为这个？”
因为不想让她难过，所以才会瞒着她，甚至假装绝情地把她送出宫？
说这话时，她面色惨白、眼神惊惧，却又隐隐有着期待。
他凝视着她神情许久，淡淡一笑，“你想太多了。朕将你送走，不是因为你以为那些原因。而是，朕不想所剩不多时间里还要见你，徒增烦恼。”
她嘴唇发颤，“我不信。”
“你不信？”他挑眉，“你为何不信？”
“我听说，你我离宫期间，发落了惠妃和瑾婕妤……”
他“恩”了一声，“是，但朕不是为了你做。这两人包藏祸心，早不该留着了。从前朕不动手，一是那时候朕还可以压制住她们，二是因为她们父亲对朕还有用处。如今，不需要了……”
说完这话，见她还是一味摇头，他有些无奈地叹口气，“你究竟凭什么认为朕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呢？”
他着她，黑沉眼眸里满是淡静悠远神采，相识这么多年，顾云羡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平和样子，“不错，朕从前是很喜欢你，可是除夕那夜事让我寒心了。朕送你走，固然是为了给沈氏她们设套，可重要，也是因为朕不想再见你了。
“朕时日无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朝中居心不良小人得拔除，后宫里不安分也得些发落了。唯有如此，阿桓才能放心地坐稳他江山。
“而这些，都比你重要太多……”
他话让她眼神一黯，视线下垂，却忽然他袖中一点璀璨金色。
她几步走近，一把抓过他右手。他还想挣扎，可病痛折磨已经让他使不出多力气。
“这是……我金钗？”她怔怔地着他手中捏着赤金发钗，适才他一直把手藏袖中，她竟没有发觉，“你留着它？”
那一晚，他们含殿那张贵妃榻上相拥而卧，他慢慢抽出她发间金钗，任由她乌发垂下，铺满他掌心。
第二天一早理妆时她没有这枚金钗，还当是丢哪里去了，谁知，竟他这里……
他视线也顺着那枚金钗，眼神变得复杂。
“你明明留着我东西，此刻却说这些绝情话做什么？”她眼中忽然涌出泪来，满心悲凉和绝望几乎要将她击倒，“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仍是沉默，她紧紧地握住他手，哀哀唤道：“存卿……”
就是这两个字，让他卸下一切伪装，心软得一塌糊涂。凝视着她细长眉眼，他轻声道：“告诉你做什么呢？你又不是大夫，知道了只能跟着难过。
“况且，我也不希望你这种时候陪我身边。
“我还记得，麟庆二十七年父皇病重，我入宫侍疾，亲眼病痛将他从一个风度翩翩美男子折磨得形销骨立。那时候我就想，哪一天我离开时候一定不要这么难。至少，不要让我喜欢人见着我这个样子……”
这样任性而可笑一个理由，却真正是他心中某部分想法。他不想拖着她跟自己终日悲苦，也不想她着自己一日日变得憔悴丑陋，所以选择了将她送走。
可惜他没能坚持后。
昨天半夜，他从噩梦中惊醒，对她思念忽然如野草般疯长。他握着金钗床上坐天明，终于屈服于心中渴望，派人将她从茂山召回，见这后一面。
她难以置信地着他，片刻后忽然笑出了声。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她瘫坐他面前，慢慢伏上了他膝头。
直这一刻，她才终于确定，他还是过去他。就算他爱她，也依然坚持自己方式，完全不问她意见。
如此傲慢。如此残忍。
他低下头，手指抚摸过她发髻，“朕封了崔朔为太子太傅，他很疼爱阿桓，会全力教导他。等阿桓长大，定能成为一位有道明君。”顿了顿，“不过那之前你得多费些心思。宫中朝中各路势力都很复杂，朕已力把麻烦都处理掉，但总有遗漏。你若遇难题，大可以仰赖崔朔。朕与他……做了个交易，你可以相信他。”
说完这句话，他苦涩一笑。即使没有这个交易，崔朔也会全力保全她。因为崔朔对她感情，他可以确信他不会生出什么不该有心思。他会一生忠于阿桓，接替他守护云娘身边。
微风拂过，几片树叶簌簌落下。他着前方，觉得眼前开始模糊。
这段时间他早已病至无法起身，两个时辰前从昏厥中醒来，却觉得精神出奇好，竟然可以支撑着坐起来。他察觉出身体异样，明白了这突然好转是因为什么，心里叹息一声。
回光返照。
大抵，就是今天了吧。
因为清楚没有时间了，所以才会又派了一队人马去迎她，生怕迟了一步，就再也不了。
还好，他终究是等了。
“云娘，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过要为你种一片桃林，这里……就是我送你桃林……”身体里疲惫一波一波涌上来，他开始发困，口齿也不如方才清楚。
顾云羡随着他话抬头去，却见四周芳草萋萋、枝繁叶茂，上百株桃树微风中舒展，不时飘落几片嫩绿叶子。虽然不曾见过，她却可以想象，每年花开时候这里是何等美丽。
她枕着他腿，轻声道：“我记得。你说过，这些桃树是我离宫那一年你命人种下。”
他低笑一声，“其实，不是我命人种下。
“是我……亲手种下……
“那时候我只要一想起你，就来这里种一株桃树，不知不觉间竟种满了一个园子……”
瘦长手指握住树干，将树根一点一点埋入黄土。他着栽花树，觉得自己思念也跟着被埋了起来，心里竟不那么难受了。第二年花开了，每一朵都格外艳丽，血染一般。他立林中，着这些美凄艳花朵，心想原来相思是红色。
“算起来，这片桃林自种下如今，已有六年了。我一直想带你来这里赏桃花，却总是不能如愿。
“现已经五月了，今年花也全都谢了，我们还是没能赶上……
“其实这里花开时候真很美，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来。”
六年前，他亲手为她种下了满园桃树，可是后，他们也没能一起这里赏一次桃花。
从前以为总有机会。等彼此心结全消，等她再度爱上他，他们便可以坐这里把曾经约定一一兑现。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运气。他没能等她回心转意，也没能与她并肩遍桃花烂漫。
今年花开时候，他一个人站林中，想起初次见面时他一箭射落她手中桃色缤纷，忍不住感叹，果然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忽然抬起头，专注地着他，“存卿，存卿你听我说。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漆黑瞳仁中仿佛燃着两团火，得人心惊，“我曾说过我不再为你动心了对不对？那些话不作数了，我改主意了！我乎你，我想永远和你一起！所以你不要放弃，一定还有办法！这天下医术高明人那么多，我们去找，总有人能救你！”
他静静地着她几近疯狂样子，温柔地摸了摸她脸颊，“你愿意说这些话来哄我，我很开心。”另一只手慢慢把那枚金钗插入她发间，“你不要内疚，你不爱我也没有什么。我能后为你簪这一枚钗，已经心满意足了。”
其实这一刻，他甚至心中庆幸她不爱他。不然他离开之后，这漫长光阴她要如何熬过？
“不，不是，我没有骗你。”她眼泪簌簌落下，语无伦次道，“那一日你与崔朔打完马球，繁素曾我殿中说了这五年事情。我知道你一直守着对我承诺，我很高兴。我真……”
“云娘。”他神智越来越模糊，只能拼着后力气道，“你还不明白吗？一切都是天意。我欠了你一条命，就必得赔你一条命。世事轮回，再公道不过。”
“其实我现很高兴。这许多年来，无论我怎么做心里总觉得亏欠。我曾以为穷一生也无法弥补曾经过错，无法求得一个心安。可是老天爷给了我机会。
“我困了你两世，让你无法过想过生活。以后日子，你都随自己心意吧。无论你做怎样选择，我都不会怪你。这是我欠你。
“只是希望如果还有下辈子，你不要再恨我……”
他头颅慢慢垂下，身子朝前一倾，倒她身上。她浑身僵硬，被她一撞立刻如烂泥一般软倒，两个人一起倒了青翠草坪上。
她躺下面，紧紧地抱住他肩膀。他真瘦得不成人形，她手臂轻轻松松就环住了他。他头靠她胸口，她一低头就可以他紧闭双眸。
他神情是那样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她被魇住了一般，死死地瞪着他。
那黑曜石一般眼眸再也不会闪动着戏谑光芒，得她手足无措；那好唇也不会吐露温柔情话，让她心动、让她酸涩；那举世难寻卓然风姿从此被写入发黄页，成为一个固定符号，再也不能惊动帝都春光、抖落三千风华。
他是真离开她了。
她忽然嘶声痛哭，杜鹃泣血一般，仿佛要把两世悲辛通通说。
原来，这才是老天给他们真正结局。
上一世，她带着他不爱她这个认识含恨而终；这一世，他直后一刻也不相信她是真重爱上了他。
他辜负了她一世，她也辜负了他一世。
他们终于，谁也不欠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不是终结局这不是终结局这不是终结局！ヽﾉ